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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寄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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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侄子真的要来啊?!”乔伊叉着腰用手指着楚辉,唾沫横飞,“我们家哪里养的起那个大少爷啊?你可真大方啊,二话不说就决定要养他,你有考虑过我和阿彦的感受吗!”
这已经是在楚明朝出事后,楚辉决定将楚淮收养后的第无数次争吵了。
“好了好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哥的儿子,等下人来了你可别给我甩脸子!”楚辉挥手,他不想再因为这个问题吵架了。
确实,他们家情况也不怎么如意,绝对不是可以再养一个孩子的家庭,楚淮来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就要变得更拮据。
这也不怪乔伊会那样说。
但话也已经说出口了。
就算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他还是要面子的。
楚淮拎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环顾四周。
这里的情况并不好。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冷还有荒凉,和他出生生活的地方是比不了的。
街边花花绿绿的招牌,吆喝的声音,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难闻的味道。
这里是他的老家,是他爸从小生长的地方。
他还记得他爸出事的那一晚。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傍晚,他刚到家,钥匙还没从锁孔里拔出来,家里的座机就像催命一样响个不停。
母亲接起电话,他看见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只剩下惨白,握着听筒的手指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接下来的一切,像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发了无法阻止的、一连串的坍塌,最终一片狼藉。
灾难啊。
第二天,家门口就被愤怒的人群堵住了。
他们不再是往日里那些捧着礼物,堆着笑脸的叔叔阿姨,而是面目狰狞的债主。
砸门声、哭骂声、诅咒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楚明朝你个天杀的骗子!还我血汗钱!”
“不得好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我下半辈子怎么活啊!”
父亲的名字像一句最恶毒的脏话,被无数人嘶吼着。
已经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
再后来,穿着制服的人上门,冷着脸清点查封家里的东西。
那个他从小爬到大的真皮沙发,母亲珍爱的翡翠摆件,他刚换没多久的最新款电脑……一样样被贴上白色的封条。
母亲瘫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无声地流泪。
电视里,网络上,报纸上,只要是能传播消息的途径,到处都是父亲的新闻。
“知名企业家楚明朝非法集资案爆雷”
“涉案金额或高达数亿”
“数百家庭血本无归”
……
硕大的黑体字标题,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他从人人羡慕的“楚少爷”,变成了过街老鼠般的“诈骗犯的儿子”。
学校里的指指点点,昔日好友家长的避之不及,那种无处不在的,混合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溺毙。
父亲最后一面他都没见到,只知道人被带走了,留下一个彻底烂掉、被万人唾骂的摊子。
再后来,就是他妈妈和他说的,到叔叔家去借住。
楚淮直到现在都没能从这巨变中缓过来。
一股混合着煤灰和劣质油烟的气味猛地灌入鼻腔,将楚淮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回现实。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前的破败和小城的嘈杂,与记忆中那个曾经奢华却最终崩塌的世界形成了尖锐的讽刺对比。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迈开步子,朝着那个现在的“家”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他对自己的这个叔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只是逢年过节见一下。
楚明朝发迹之后同以往的亲戚都很少走动。
所以楚淮很惊讶在他爸破产欠债的情况下他还能够收养自己。
他在路边随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窗外风景变化几番后,车在一个小区前停了。
那小区像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兀自衰老着。
几栋六层高的居民楼毫无生气地杵在那里,墙皮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底色。
偶尔有几扇窗户玻璃碎了,拿木板或硬纸板胡乱堵着。
楼下的单元门大多锈蚀腐烂,歪斜地敞开着,或者干脆没了门扇,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霉味的洞口。楼道里堆满了舍不得扔的废旧杂物,几乎无法落脚。墙壁上印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一层叠着一层。
整个小区异常安静,是一种缺乏生气的沉寂。
偶尔能听到哪家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响,或者小孩的哭闹,但很快又沉下去。
这里的时间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灰尘,霉斑,老旧生活和一丝若有若无垃圾酸腐的气味。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楚辉打了个电话。
响了几声后,对方很快接了。
“叔叔,我到小区门口了。”
因为不熟,所以他的声音充满了礼貌,还有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的拘谨。
“噢,小淮到了是吧?你等着啊,我马上下去接你。”
差不多五分钟后,楚淮见着了他的叔叔。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眼神里透出了疲态。
显然是因为自己的事情。
“诶呦,小淮都长这么高了啊?!没事昂,以后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有什么事情和我说就好了!”他拍拍楚淮的肩膀。
楚淮点点头,跟在楚辉的身后进了小区。
他打开家门,从鞋柜里挑拣了一下,拿出来一双还算好的拖鞋摆在了楚淮面前。
“进来吧。”
楚淮换好拖鞋,进了门。
虽然他已经做过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震惊住了。
对于从小锦衣玉食的他,这种环境确实难为了。
乔伊笑着招呼楚淮。
但笑的似乎有点牵强。
不管怎样,楚淮还是点了点头礼貌地说了一声:“婶婶好。”
“以后你就住这个房间吧!和楚彦一个房间。”楚辉将他带到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几乎还没他以前的三分之一大,居然要挤两个大男人。
但他毕竟是寄人篱下。
“谢谢叔叔。”
楚淮将行李箱拖进这间狭小的房间,尽量靠墙放,不占太多地方。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墙放着,中间是一个旧书桌,桌面有些划痕。
其中一张床上随意扔着几件衣服,书桌上则散落着一些高中课本和练习题,显然那是楚彦的地盘。
“阿彦他……可能去同学家玩了,晚点就回来。”楚辉搓了搓手,语气有些不确定,似乎想缓解一下尴尬,“你先收拾一下,缺什么少什么,就跟……就跟我说。”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底气并不足。
“好的,叔叔,我自己来就行,给您添麻烦了。”楚淮低声应着,刻意忽略掉叔叔语气里的那丝为难。
这可能是他十七年人生中脾气最好的一段日子。
楚辉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房间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更重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属于他的生活气息,淡淡的汗味、某种廉价洗衣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年轻人的躁动。
楚淮深吸一口气,打开行李箱。
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服,几本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的书,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他和父母很早以前的合影,照片上的三个人都笑得无忧无虑。
他把相框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仿佛那样就能藏起过去,也藏起此刻翻涌的心酸。
他正收拾着行李,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门被推开,一个略显不耐的年轻声音响起:“妈,我饿了,饭好了没?”
是楚彦回来了。
楚淮动作一顿,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乔伊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压得有点低:“嚷嚷什么!回来了就去洗洗手……那个,你堂哥来了,在你屋里呢。”
外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脚步声朝着房间走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楚淮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高瘦、穿着校服的男生站在门口。
他的眉眼和楚辉有几分相似,但更显锐利,此刻正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地,带着审视和明显不快地上下打量着楚淮。
那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被打扰的烦躁和一种直白的疏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谁都没先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楚淮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友好:“你好,楚彦,我是楚淮。这段时间……打扰了。”
楚彦的视线从楚淮脸上扫到他打开的行李箱,再到房间里多出来的痕迹,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语气硬邦邦的:“嗯。”
就这一个字,再无下文。
他径直走进来,把肩上的书包随意扔到自己的床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然后看也没看楚淮,转身就往外走,丢下一句:“妈,饭什么时候好?”
门没关,他离开了,留下楚淮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楚彦的敌意。
这种敌意如此直接,甚至比婶婶那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更让他感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