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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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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
程静延和何明深目光短短接触了一秒,就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移开。
“我……”
“你……”
程静延叹了口气:“你先说吧。”
“呃,你真的还挺适合练拳的。”憋了半天,何明深憋出这么一句。
程静延时常为何明深的天马行空感到诧异:“你想说的就这个?”
“你不是不让我说对不起吗?”何明深低下了头。
何明深发现进来的人是程静延时,已经收不住手了,好在程静延反应快,抬手挡了一下。
没伤到头,但程静延的小臂即刻就红肿起来,何明深找药上药时一个劲地道歉,程静延忍着痛意,还要表现得云淡风轻:“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随便进来,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何明深抬起头,很是无措。
“你也不想听吧?”程静延放下袖子,把何明深拉起来,“所以你也别说了。”
现在,被堵回来的程静延看着何明深,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程静延面对何明深时,常常没有办法,何明深明明那么容易看透,却像水一样握不住,太松太紧他都会流走,程静延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他觉得自己也许没多久就会失去全部耐心,但此时此刻还没有,他的耐心在何明深这里不减反增,也就有恃无恐地多用一些。
“难道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能进来吗?”程静延昨晚还想着瞒久一点,今天就引导着何明深揭穿。
“你朋友的房子,你能进来有什么稀奇的。”
程静延没想到何明深已经帮他找好理由,这世界上最拙劣的骗术也会有人相信,因为对方就是纯粹地信任了你,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像投壶游戏被何明深一掷即中。
“没有什么出国的朋友,隔壁也没有闹鬼。”程静延说,“我就是你的房东。”
何明深张着嘴:“啊。”他看起来没有完全明白,但似乎很镇定地接受了。但事实是相反的,何明深明白了程静延的用心,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表现去领情。
一个人不遗余力地避免麻烦别人,另一个人就竭尽所能地隐瞒自己的付出。何明深想,难道程静延还没有烦吗?
“从老家回来后的周一,公司的人力就找我了,说效益不好,要裁员。我本来想找到工作就告诉你的,我不知道找工作这么难……”何明深说,“我这几周都在面试,但是没什么好消息。不过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有家快递站在招人,我想如果下周再找不到工作,就去那里上班。”
何明深抓着毯子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公司有补偿金,之前我也存了一点,虽然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但如果你要涨租的话,我也可以负担……”
“何明深。”
“我知道只要说了我的难处你就会帮我,我领情的,但就是没找到时机开口……”
“何明深。”程静延语气更强硬地叫了一声。
何明深像在给自己打气,终于看向程静延。
程静延突然发现,何明深是在怕自己厌恶他,要赶他走,所以慌不择路地坦白。紧接着程静延又发现,何明深确实相信自己,但他并不相信人性。
人性是无法允许不对等的关系存在的,就像付出要有回报的铁律一样,一段关系里更是要斤斤计较。某些程度上,何明深比他“市侩”,因为他在计算,什么时候自己的好意会给完,什么时候耐心会用尽,他惶惶不可终日地等着那天,给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何明深不明白程静延无缘无故的好意,就像程静延自己都弄不明白一样。
程静延说:“那等你找到工作,我再涨租吧。”他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但程静延觉得何明深可能需要听到这种话。
他看到何明深的手松开了一点,脸上开始有了些笑意,说“好啊”。
程静延有些难以忍受,因为他还发现,何明深宁愿别人用更粗暴的方式对他,他会更适应一些。程静延不能忍受。
发现老板没按时上班的小林惊恐地打给程静延,被接起的那一瞬间提心吊胆地问:“程总你还记得昨晚答应过什么吗?”生怕听到一句“不记得”。
幸好程静延给她的答复是“一小时之后”到,小林催都不敢催,生怕他反悔赶快挂了电话。
被这个电话打断后,程静延的情绪如同被放出一点气的气球,不再有随时爆炸的风险。
他一幅不是很想和何明深说话的样子,走到卧室里开保险箱,本来东西都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只拿出一枚私章。
何明深看程静延进去出来,结果又坐下了,很怕耽误他的正事,就更老实地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先去忙你的事吧。”
“不急,从这里过去只要半小时。”程静延说,“我有其他想问的事。”
何明深一脸茫然:“什么?”
程静延:“就我所知,你们公司销售是无责底薪,即使你没做业绩,一个月到手也有七千。前段时间林昊在你这里下订单,提成至少三万。还有你打黑拳,就算一年只出场三次,一次也有五万左右的报酬。按你的生活水平来看,你每个月结余应该不少,存款应该够一套房子的首付了,对吗?”
何明深白了一张脸,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你却还是过得这么拮据,甚至只给了自己一两个月的时间去找工作,是因为你奶奶生病,还是——你有别的难处?”
何明深眉头一皱,肩头一耸,整个人微微往后缩的姿态出现,程静延就知道这是他在无声抗拒。
他没再放过何明深:“我不会帮你直接解决,也不是要揭你的伤疤……”程静延添了把火,“我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帮过你不少,总要确定我帮的只是你,而不是骗子或……”
果然,何明深急切地澄清:“我没有被骗也没有做违法的事,是因为情况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说。”
程静延正襟危坐:“我有时间,你可以慢慢讲。”
何明深担心程静延生自己的气,更怕他误会自己,顾不上纠结更多,倒豆似的和盘托出。
“我爸妈出车祸后,送到医院后还抢救了一段时间,费用不低。虽然是对方全责,但他也拿不出多少钱,奶奶把她的积蓄都用上了,医药费和丧葬费才交清。当时我还小,奶奶只靠种地很难赚到钱,刚好当时公司……前公司的董事长办了个慈善基金,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才有着落……”
何明深说情况复杂,到真的要用语言表达出来时,才发觉不止复杂,这还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讲述时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却关注着程静延的神情。
程静延很认真地听着,因为这是他早就好奇的何明深的过去,其中的曲折和困顿他有所准备,想了解的不过是到底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何明深。可个中艰辛仍然超出程静延想象,甚至让他不禁觉得,如果何明深长成表哥那个样子,他都会替何明深庆幸,至少没有吃过这么多苦。
何明深的节俭、懂事、铤而走险以及过重的防备心,首先有赖于前公司的董事长,那位将善名广而告之,做的却是不亏本的买卖。
资助过的学生毕业后必须到他的公司工作,每个月从工资划掉一笔资金用于还款,直到连本带利地还清。其他人用得少或每个月还得多,能早离开的都离开了,何明深是待得最久的那个。
因为何明深的奶奶大病过几次,都是借钱去治病,再一次住院手术后需要长期服药,对何明深来说是笔不小的开销。山体滑坡又把他们家老房子冲垮了,赔偿款连水泥钱都不够,何明深又只能向亲戚和村里的人借钱建了现在的房子。会借钱给他们是觉得何家祖孙可怜,但催债和挟恩自重时,那些人又对他们的可怜视而不见。
生活一次次地试图弯折何明深的脊梁,朝他左右勾拳,打得他鼻青脸肿,何明深依然在读秒结束前站起来,笑着说:“年底就能还清债了。”好像说的不是苦难终于结束,而是好日子即将开始。
程静延对网上滥用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付之一哂,大部分人既没见过万重山的险峻压抑,也没体验过轻舟随时将会倾覆的危急惊惧。而真正撑着一条破船独自逆流而上的何明深,已经把湍急汹涌的江水抛在脑后。
“你怪我刨根究底吗?”程静延问。
说出来反倒轻松不少的何明深说:“当然不会。我应该早跟你说的……毕竟、毕竟我们是朋友。”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朋友”时才开始不好意思。
“我……”
何明深记起什么:“你是不是该去上班了?”
程静延一默,到隔壁拿上东西,又过来敲开何明深的门:“你跟我一起去,正好把话说完。”
何明深可能还没太睡醒,车都开出小区了,低头看到裤子上沾了灰,才想起自己没换衣服没洗漱。
“厂里随便找个空宿舍用里面的浴室就行,我办公室放了衣服,你将就一天。”程静延道。
何明深欲哭无泪:“我们不能等你下班再谈吗?”
程静延不容置喙道:“不行。”但他也很快给出解释,“我怕你多想。”
何明深哭笑不得:“不会……”
“你难以启齿的伤疤被人逼着撕开时不痛吗?”程静延很直白地问,“比赛结束了,你已经下了拳台,结果被人追着打了一拳的时候,你难道不感到气愤吗?”
“我会直接打回一拳。”何明深不假思索。
程静延看他一眼:“那你怎么没有对我‘打’回来呢?”
过了早高峰后,不仅车少了,连街面也显得不那么热闹。程静延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只是低低地扶着,被砸到的地方隐隐作痛,他不仅没表现出异样,甚至在体味着疼痛似的。车速放得很慢,但程静延还是迅速摆正视线。
跟何明深说话,隐喻是没有用的,程静延继续了直白的语言:“你除了奶奶和教练,几乎没有亲近的人,他们一个是和你相依为命的亲人,另一个是和你有利益关系的老师,所以你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但大部分人,不管在学校和单位里,都会交到朋友,这些朋友有些陪伴你很久,自然而然就清楚你的故事,有些因为交清到了某个程度,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你没有这些朋友。”
程静延对自己也并不客气:“我是朋友——但不是那种可以让你全无负担、可以交心的类型。你的事情是我步步紧逼挖出来的,你的信任是我用糖衣炮弹哄骗到的。”
车里开着暖气,但何明深仍抱臂坐着,没有目的性地四顾:“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的我,和一直以来的你,并没有把我和你放在对等的关系上,因为客观差距如此明显。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救世主。”程静延说,“你得到了切实的好处,所以虔诚地信任我,但你绝不迷信。你只是不抗拒我给予的东西,不管是好是坏,都全盘接受。当所有人都跪着的时候,你站着仰视我,觉得不管是神还是人,只要高人一等,享用的不是什么牛羊鸡鸭之类的祭品,而是信众的匍匐和感恩戴德。”
“……”
“我不是在享受施与,而是在享受我的富有,我的善意实则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就像你前公司的老板那样,慈善是一门生意,他的举手之劳换来的是对这些人的支配权。”程静延冒犯地臆测,“或许也没有我说的这么复杂,更简单更常见的是借过钱给你的村民和亲戚,以及偶尔给过你不要的塑料瓶的同学,穷人的尊严、体面,多则几万、少则几分就可以买到,因为觉得自己付过钱了,所以你的不幸成为他们的私人物品,可以随意嘲笑和讥讽。”
“够了。”何明深说。
但程静延仍未停止:“‘论迹不论心’是糊弄自己的话,把施舍美化成善良,用来减轻高高在上和看不起别人的负罪感,哦,还有把这些事作为谈资用来标榜自己时的开脱。对被帮助的人来说也一样,只有不论心才会好受一点,可真的能不论吗?感谢要谢到人的心坎里,才能得到下一次的施与,所以不得不去揣摩,对方给出东西时,是可怜还是鄙夷,自己要展示利用价值还是展示伤痕……”
“够了……”何明深如同胚胎一样环抱着自己,透露着他的无害和脆弱,颤抖地哀求,“别说了……”
程静延把车停靠在路边,连他最后一层自保的躯壳都要戳破:“你不是不会多想,是刻意忽视,不敢去想。”
“这样都不行吗?”几乎像呢喃低语,何明深问,他急促地喘着,压抑地对程静延喊,“不想都不行吗?”
过的幸福的人都拥有说“不”的权利,更幸运的那些人甚至连拒绝都不用说出口,就可以不要很多东西。
何明深不想父母去世,但他们还是走了。他不想要那些施舍,但他还是捡起来了。他不想要这样的人生,但他不得不要。
他熬啊熬,让自己只看得见“拥有”,让自己只能想到“好的一面”——恰恰证明了他的一无所有,和只有坏的一面的人生。
“当然可以。”程静延回答他。
两个人的安全带都被解开,程静延下车后,走到何明深那一侧,把他也带了出来。程静延靠近了,不再温情地拥抱、抚摸和擦掉眼泪,他如同一片压在何明深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走近了就不会走一样。
“我虚伪、贪心、遮遮掩掩,和那些没有人性道德的记者一样掀开你的隐私,你不想说的话为什么要说?”程静延又挪进一步,被一个气势凌人的成年男人靠近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挑衅了,“难道你不想叫我滚远点,然后冲上来给我一拳吗?”
何明深咬紧牙关一把推开了程静延,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撕碎他,可何明深攥着拳的双手紧贴着身体,控制着自己没有挥出去。
程静延踉跄了两步,站稳以后冷冷地看着何明深。他像神话里那座需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才能移走的山,冒着不近人情的寒意。渺小的人类自嘲着愚蠢,哀叹生命的短暂,他沉默不语,不赞美持久坚持和吃苦耐劳的品质,也不理会崩溃时的跳脚和哭泣。
这座山就在那里。
可程静延始终不是一座死亡的、无知无觉的山。
不用等到春风吹拂、春雨绵绵就会解开冰封,露出一个无法被解读成任何意思的,仅仅是看见何明深就自发形成的微笑。
“‘不要’‘不想’‘不用’是你生来就有的权利,手心向上或向下有什么关系,拿到手以后就给他们一拳,物物交换,他们也要得到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程静延毫无底线地教何明深怎么做个“无耻之徒”,身体力行地做着榜样,不想要再独自伫立,于是慢慢地抱住了何明深,然后才假惺惺地问:“你要吗?”
何明深怎么可能不要?他汲取着程静延的温度,贪恋着怀抱的安抚,粗暴撕开的伤疤被撒上止痛药粉,乌云间射出阳光。他的“不要”说得不够熟练,按照旧习惯“要了”,用旧眼光旧思维看程静延全是好的那面。
但程静延又否定了何明深,说:“那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