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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好看吗?(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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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燃其实不太能记得清了。
“呜……”
一声虚弱的哀鸣在山谷中响起。
一只通体灰白、毛发被血污和泥泞黏连成一绺一绺的幼狼,蜷缩在腐烂的落叶和乱石之间。它的一条后腿扭曲着,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陆燃是妖族的少主。一场伏击让他重伤濒死,被迫化为了幼生形态逃亡至此。
意识模糊间,它感觉到一股清冽的气息正在靠近。
危险!
它强撑着抬起头颅,龇起牙。
脚步声停在它面前。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男子,身姿挺拔,墨黑的长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清俊绝伦,眉眼间却是凝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仙门的人!
陆燃觉得自己今天要交代在这了。
妖族与仙门百家素有龃龉,互相猎杀是常事。落到仙门中人手里,下场比死更惨!
“嗷——!”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试图吓退对方。
那仙君只是静静地看了它片刻。
“伤得很重。”
滚开!
陆燃想这样吼,出口却只是更加虚弱的呜咽。
仙君俯下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想要查看它的伤势。
陆燃想也不想,一口咬了上去!
尖利的狼牙瞬间刺破了对方的皮肤,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它的舌头上。
那仙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它咬着,另一只手却迅速地按在了它腹部的伤口附近,一股温和的灵力缓缓渡入。
剧烈的疼痛得到缓解,加上失血过多,陆燃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沉入黑暗前,它最后看到的,是那双能映照出它所有狼狈的眼睛。
当陆燃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简洁的静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檀香,和他之前嗅到的血腥与腐臭截然不同。它躺在一个柔软的蒲团上,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地包扎好,断腿也被木板固定住。
它警惕地环顾四周,试图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它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那位仙君端着一只白玉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漆黑的汁液。
陆燃立刻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吼,死死盯着他。
仙君仿佛没看到它的敌意,走到它面前,将药碗放在地上。“喝了,对你的伤有好处。”
陆燃瞥了一眼那碗看起来就能苦死他的药汁,嫌恶地扭过头。
开什么玩笑,他陆燃少主就是疼死,死外边,从这跳下去,也绝不会喝仙门的人一口东西!
“不喝,伤好得慢。”仙君微微挑眉。
“呜嗷!”陆燃冲他龇牙,表达自己的坚决。
仙君看了它一会儿,似乎并不打算强迫它。他只是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闭目打坐,不再理会它。
静室里只剩下陆燃的喘息声。药味不断钻进鼻子,腹部的伤口和断腿处一阵阵抽痛。
它又渴又饿,身体的本能疯狂地叫嚣着。
它偷偷瞄了一眼那碗药,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过了半晌,又忍不住瞥过去。
......好像,没那么难闻了?
挣扎了许久,求生欲终究战胜了骄傲和怀疑。它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噗——呸呸呸!
苦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陆燃整张狼脸都皱成了一团,疯狂地吐着舌头。
这什么鬼东西!比族里最老的龟长老熬的药还苦!
它愤怒地抬起头,想用眼神谴责那个故意折磨它的仙君,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它。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多了笑意。
一定是看错了!
陆燃恼羞成怒,一爪子拍在药碗上,想把它打翻。
一只修长的手更快一步,稳稳地接住了碗,一滴药汁都没洒出来。
“良药苦口。”仙君将碗再次放到它面前,“喝完。”
或许是那瞬间疑似错觉的笑意,或许是对方远胜于它的实力,陆燃瞪着那碗药,又瞪了瞪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仙君,最终,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小口小口地,将那一碗苦得它怀疑狼生的药汁,舔舐干净。
每舔一口,它都要皱一下鼻子。
仙君看着它喝完,才重新闭上眼,进入入定状态。
从那天起,陆燃就在这间名为“静心阁”的地方住了下来。
它知道了这个仙君名叫沈见渊,是这座名为“玉清宗”里,地位超然的一位仙君,性情孤冷,不喜与人交往,这倒正合了陆燃的意。
尽管沈见渊救了它,陆燃对他的警惕也从未完全放下。
每次沈见渊靠近,它都会竖起耳朵,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送来的食物,它要反复确认没有异常才肯吃。
沈见渊给它换药时,它更是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暴起伤人——虽然每次都被沈见渊轻易按住。
“怕我下毒?”沈见渊看着它对着灵果嗅了又嗅,淡淡开口。
陆燃哼了一声,扭过屁股对着他,用行动表示不屑。
沈见渊也不恼,只是将一颗通体晶莹的朱果放在它面前。
“这是炽焰朱果,对你恢复妖力有益。”
陆燃瞥了一眼,心知这是好东西,但嘴上绝不认输:“谁知道你们仙门安的什么心!”
当然,这话在沈见渊听来,只是一连串带着不满的“呜呜嗷嗷”。
它的伤在沈见渊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
能稍微走动后,它记仇不记恩的本性,就开始暴露无遗。
沈见渊的书案总是整洁得一丝不苟,笔墨纸砚摆放得规规矩矩。
陆燃就看准了这点。
等沈见渊出门,它就瘸着腿跳上书案,用沾满泥巴和灰尘的爪子,在铺开的宣纸上踩来踩去,留下一个个爪印;或者把毛笔叼得到处都是,咬得毛毛躁躁。
有一次,它甚至打翻了砚台,浓黑的墨汁泼洒出来,它故意在上面打了个滚,弄得一身狼毛黑乎乎一片,然后得意洋洋地跑到刚回来的沈见渊面前,甩了甩身子,溅了他一身墨点。
它等着看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仙君发火。
沈见渊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袍角,又看了看眼前这只昂着头,一副“是老子干的,你能奈我何”模样的狼崽,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捏了个清尘诀,瞬间,袍角光洁如新。接着,他又对着陆燃施了个诀,把它一身狼狈的墨迹也清理干净。
“玩够了?”他语气平淡地问。
陆燃:“......” 感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比憋闷。
沈见渊非但没有惩罚它,下次回来时,反而带回了更多不同种类的灵果和肉干,仿佛在纵容它的胡作非为。
它挑食,不爱吃那些淡而无味的清心草,总是把盛着草药的碗推开。
沈见渊试了几次后,便不再强求,只是会在给它吃的灵果里,混入一些精心提炼过的药液。
它喜欢在沈见渊打坐时,用牙去啃咬他的衣袖、拽他的头发,或者围着他跑来跑去,干扰他清修。
沈见渊最多只是将它轻轻拨开,或者用灵力将它圈在身边,任由它自己扑腾。
直到有一次,一位面容严肃的长老来访,恰好撞见陆燃正叼着沈见渊珍藏的一卷古籍,磨牙磨得不亦乐乎。
“见渊!你阁怎会有妖物!”长老厉声喝道,强大的威压瞬间笼罩了陆燃。
陆燃丢下古籍,躲到了沈见渊的身后。
沈见渊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它完全挡在身后,对着长老微微颔首:“师叔。”
“此狼妖气息虽弱,但血脉似乎不凡!你怎能将其养在身边?速速处理掉!”
陆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爪子紧紧抓着沈见渊的衣摆。
沈见渊垂眸:“它是我带回的。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若要罚,罚我便是。”
长老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拂袖而去。
待长老走后,陆燃才从沈见渊身后探出头,心有余悸。
它抬头望着沈见渊清冷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冰块脸,有点可靠。
从那以后,陆燃对沈见渊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许多。
它依然会捣乱,但不再有那么强的恶意。
它开始习惯沈见渊的存在,甚至......有些依赖。
楼阁的夜晚很冷清。
一开始,陆燃是睡在沈见渊为它准备的、铺着柔软棉絮的窝里。但山间夜寒,它总是睡不安稳。
某天深夜,它被冻醒,看着在不远处榻上闭目打坐的沈见渊,犹豫了很久,最终蹑手蹑脚地跳上了床榻,小心翼翼地钻进对方微敞的道袍里,贴着他温暖的身体蜷缩起来。
沈见渊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它。
从此,这成了惯例。
每到深夜,陆燃就会熟练地溜上沈见渊的床,把自己塞进他怀里,或者枕着他的手臂,找最舒服的位置睡觉。
沈见渊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檀香,成了它最好的安神剂。
而每天早上醒来,沈见渊的道袍上总会沾满灰白色的狼毛,他也只是淡淡地拂去,从不说什么。
白日里,当沈见渊在庭院中练剑时,陆燃就喜欢窝在旁边光滑的大石头上,晒着太阳,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有时候看得困了,就打个大大的哈欠,在暖洋洋的日光下蜷成一团打盹。
等沈见渊练完剑,它又会立刻醒过来,跑过去蹭他的腿,或者直接跳进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耍赖不肯下来。
沈见渊通常会抱着它回屋内,处理宗门事务时,也任由它在自己膝上安睡。
时光就在这样看似平淡的相处中,悄然流逝。陆燃的伤终于彻底痊愈,妖力也恢复了大半。
这一夜,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玉清宗的山峦殿宇之间。
后山有一处温泉,是沈见渊平日沐浴净身之所。氤氲的热气在月光下弥漫,如同仙境。
陆燃悄无声息地来到温泉边。
它回头望了一眼房间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沈见渊想必已经歇下。
它纵身跃入温暖的泉水中。
片刻之后,泉水哗啦一声轻响。
一个少年从水中缓缓站起。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精瘦而充满力量感的身体线条。湿漉漉的灰白色长发,贴在他光滑的背脊和颈侧,水珠顺着他白皙的肌肤滚落,划过线条分明的锁骨、紧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
他的面容俊美而张扬,眉眼间带着一股野性难驯的桀骜,唇瓣因为温泉的热度而显得殷红。眼睛直直地望向温泉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那抹白色身影。
沈见渊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已看了多久。他依旧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月华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银边,宛如谪仙。
陆燃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挑衅的笑。
他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拨开额前黏着的发丝:
“沈见渊,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