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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泡沫美人鱼(九)血色泡沫 ...

  •   时辰终于到了。

      冰冷的锁链哐当作响,祠堂偏殿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

      刺眼的、阴沉的天光涌了进来,像一把钝刀,冷漠着割开了江渝最后的庇护所。

      他没有挣扎,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江渝全身的力气,又仿佛带着一种走向圣坛般的、殉道者的庄严。

      他重新理了理身上破烂不堪的亚麻衬衫,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不是为了乞求怜悯,而是本能地、死死地护住小腹——

      那里,是他与沧澜不容于世的爱情,

      是最后的证明,也是他仅存的、微弱到快要熄灭的希望。

      江渝被推搡着,走向那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如同未知巨兽张开的狰狞口器的海崖。

      天空,是沉郁得化不开的铅灰色,浓云低垂,如同玄色的浊墨,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

      狂风尖啸着,卷起咸腥的海水沫子,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浑浊的巨浪一遍遍疯狂撞击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暴怒的咆哮,像是在为这场即将上演的惨剧擂响战鼓。

      海崖之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村民们脸上是混杂着恐惧、愚昧和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而另一群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眼神冷漠如冰的,是蓝濠手下的保镖,他们如同磐石般矗立,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却又构成了最为坚实、无法逃逸的囚笼。

      墨斯朗站在悬崖的最边缘。

      那身绣着扭曲海兽纹路的漆黑祭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让他此刻看起来不像巫师,更像一尊从深渊爬出的魔神。

      它手中那柄骨杖,顶端萦绕着不祥的幽光。

      蓝濠则站在稍远处,面色是一种耗尽心血后的死灰。

      他死死盯着海面,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近乎疯魔的、最后的执念,仿佛那里不是吞噬生命的大海,而是能救他儿子的唯一神坛。

      “海神爷在上!”墨斯朗高举骨杖,声音尖利得划破风浪,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今日,以此悖逆之人与其腹中妖孽为祭,平息您的怒火,涤荡污秽,换我村永世安宁!”

      “献祭!献祭!献祭!”

      “妖孽!妖孽!妖孽!”

      “安宁!安宁!安宁!”

      村民们的呼喊汇成一股愚昧的洪流,与海浪的咆哮交织,震得江渝耳膜生疼。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他被粗暴地推到悬崖边缘,强劲的海风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体撕碎。

      江渝死死护着小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目光如同穿越暴风雨去搏击的海燕,江渝固执地、绝望地投向那片他挚爱的、此刻却充满杀机的大海。

      沧澜……

      别来……

      求求你,别来……

      我逃不掉的……

      他在心中疯狂地祈祷,每一个细胞都在用尽了气力,呐喊着警告。

      然而,命运从不听从卑微的祈求。

      “轰——!”

      远处的海面猛地炸开一道巨大的白色浪花。

      一道身影,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银色闪电,破浪而出。

      那不是江渝熟悉的、优雅遨游的鲛人形态。

      为了更快,为了更灵活地穿越近岸那些致命的礁石与人类设下的陷阱,沧澜竟然强行将那条璀璨的、象征王权的巨大鱼尾,转化为了人类的双腿。

      祂浑身湿透,银白色的长发不再如月华般流淌,而是狼狈地紧贴着苍白失血的肌肤。那双曾盛满星海与温柔的幽蓝瞳孔,此刻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焦灼与暴怒,直直地望向悬崖上的江渝。

      “沧澜——!”江渝失声喊出,声音带着哭腔。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勒爆!

      “嘿嘿!果然来了!自投罗网!”墨斯朗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骨杖毫不犹豫地挥下,“拦住他!抓住他!要活的!”

      令行禁止。

      蓝濠的保镖们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瞬间发动。

      数张特制的、浸满了漆黑粘稠药液的巨大渔网,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蛛喷吐出的罗网,带着腥风,朝着沧澜兜头罩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几名保镖启动了手中的装置,一种刺耳到超越人类听觉阈值极限、却对鲛人感官有着毁灭性打击的高频声波,如同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向沧澜。

      “呃!”沧澜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强行化形本就消耗巨大,这针对性的声波更是让祂动作猛地一滞,身形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祂抬手,凌厉的水箭呼啸而出,瞬间撕裂了两张逼近的渔网,但更多的网和那无孔不入的声波攻击,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消耗、侵蚀着祂的力量。

      祂心口处,那片蓝宝石般的护心鳞,光芒急剧地闪烁、明灭,如同风中之烛。

      “不要!沧澜!走啊!这是陷阱!快走!!”江渝看得肝胆俱裂,拼命嘶喊,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残酷的景象。

      咸涩的海风灌入口中,他却再也闻不到记忆中那自由的气息,只剩下绝望的铁锈味。

      可沧澜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

      祂的目光穿透一切阻碍,死死锁在江渝身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近乎癫狂的执念。

      祂顶着声波的折磨和渔网的纠缠,像一柄宁折不弯的、燃烧着生命火焰的银色长枪,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朝着悬崖方向突进着。

      如同完成最后虔诚的朝圣。

      每一步,都在湿滑的礁石上留下混合着淡金色与蔚蓝色的血脚印。

      “真是冥顽不灵!!!”墨斯朗冷哼一声,骨杖顶端凝聚起浓稠如原油的黑暗能量,那能量蠕动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意,“既然你执意寻死,便让你亲眼见证挚爱殒命!”

      就在墨斯朗即将发动攻击的瞬间,江渝的脑海中,猛地炸响一个冰冷而滑腻的声音,直接穿透了他的意识:

      “可怜的小家伙,看看他,多么痛苦,多么狼狈。”

      是墨斯朗!

      它在直接用意念传话!

      “他本可逍遥深海,却为了你,落到这步田地。值得吗?”

      江渝猛地抬头,看向墨斯朗,对方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做个交易吧,江渝。很简单。” 那声音带着恶魔般的诱惑,“把你肚子里那个不该存在的‘孽种’献出来,用它小小的、不洁的生命能量,我就可以立刻停止声波,放开渔网,饶你的沧澜不死。我甚至可以让你和他,一起离开这里,获得‘自由’、”

      “用一颗尚未成型的心脏,换你挚爱的性命,换你们的未来。这很划算,不是吗?”

      用孩子……

      换沧澜?……

      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诅咒,瞬间侵入江渝的脑海。

      他看着远处在痛苦中挣扎的沧澜,看着祂胸口那片急速黯淡的鳞片,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涌上心头

      ——答应它!

      只要沧澜能活下来!

      不!!!!!!

      另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尖叫。

      那是他和沧澜生命的延续,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是他们在那个星光璀璨的夜里,共同许下的未来的见证!

      就在他心神剧烈震荡,意识几乎要被这恶毒的提议吞噬的刹那——

      “噗嗤——!”

      一声血肉被强行撕裂的、沉闷到极致的响声,盖过了世间一切声音,无比清晰地,炸响在江渝的耳畔,炸响在他的灵魂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生生掐断,彻底凝固。

      江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视野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褪色了,模糊了。

      看不见了。

      只剩下远处礁石上,那柄闪着幽冷寒光的鱼□□箭。

      精准无比地、深深地,贯穿了沧澜的胸膛。

      箭头甚至从祂背后透出了一小截,滴滴答答地落下混合着淡金与蔚蓝色的血液,在灰暗的礁石上,晕染开一小片凄艳而残酷的色彩。

      沧澜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祂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柄致命的凶器,看着那片祂与生俱来、代表着生命与力量的护心鳞,在箭矢周围碎裂开无数细密的纹路。

      最后的光芒,如同摔碎的星辰,急速湮灭,彻底黯淡下去。

      祂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悬崖上那个身影。

      那双幽蓝的、曾为他模拟星月、盛满温柔与悲悯的瞳孔,此刻像被狂风骤雨彻底浇灭的灯塔,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抽离,迅速被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死寂彻底覆盖。

      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再唤一次他的名字,想再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却只涌出一股泛着微弱星辉的血液,顺着祂苍白失色的下颌,蜿蜒滑落,像一道永恒的泪痕。

      然后,祂向前踉跄了一步,仿佛还想再靠近他一点,却再也支撑不住这破碎的躯壳,直直地、沉重地,向前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礁石上,再也没有丝毫声息。

      啪嗒。

      江渝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来自灵魂深处的脆响。

      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温度,最后一点光,最后一点与这个世界的美好连接,彻底碎裂的声音。

      江渝再也听不到贝壳里空灵安抚的天籁了。

      江渝再也闻不到海风带来的、带着沧澜气息的自由味道了。

      他的世界,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从五彩斑斓,瞬间坍缩、崩塌、粉碎,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冰冷的黑白默片。

      “……澜?”

      一个极其轻微、破碎到几乎不成立的气音,从他喉间挤出。

      没有眼泪,没有嘶喊,巨大的悲痛已经超出了他身体能够表达的极限,反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平静。

      他脑海中,K.O.S.那清冷的声音再次浮现,却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纯粹的、无目的的‘爱’的能量,是击破一切虚妄的唯一武器。你的信念,就是钥匙。”

      信念?

      他的信念,是沧澜眼底的星光,是掌心符文的暖意,是来世柴米油盐的约定。

      而现在,他的信念,在他眼前,被残忍地、彻底地、冰冷地……扼杀了。

      他看着那些依旧缠绕在沧澜毫无生气身体上的黑色触手,看着悬崖上面目狰狞狂热的村民,看着远处蓝濠那骤然亮起、仿佛看到建立在他的覆灭之上的希望的疯狂眼神,再感受着腹中那个与他们血脉相连、似乎也感受到巨大悲恸而剧烈躁动、仿佛想要挣脱出来的小生命……

      江渝忽然笑了。

      笑容纯净得如同初生婴儿,凄美得如同月下昙花,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嘲弄命运、燃烧灵魂的疯狂。

      仿佛暴风雨中,最后决绝盛放的、染血的蓝玫瑰。

      他不再需要任何犹豫,任何交易。

      墨斯朗的诱惑,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可笑而卑劣的玩笑。

      他用尽灵魂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不再看向任何人,只是对着这片污浊的天地,对着那吞噬了他一切希望的大海,发出了他生命最后的、震彻灵魂的呐喊:

      “你们要的答案——!”

      “我们用生命给你们——!!”

      话音未落,他猛地、决绝地挣脱了抓住他的村民,不是被拖拽,而是主动地、义无反顾地,抱着腹部,向着悬崖之下,向着那道倒在礁石上、已然失去所有温度的银色身影,纵身跃去。

      “江渝!!!你!!!”墨斯朗又惊又怒的吼声被狂风扯碎。

      在空中坠落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慢得像一场凌迟。

      江渝怀中,那些他视若生命的画稿飞散出来。

      在沧澜残存的、最后一丝最纯粹的力量共鸣下,在江渝那超越生死、穿透虚妄的极致爱意牵引下,每一幅画上的鲛人都“活”了过来,挣脱纸面,发出无比璀璨而哀伤的粉蓝色光芒,如同无数蓝色的、泣血的诗歌与挽歌,温柔地环绕、托举着坠落的两道身影,试图为他们谱写出最后一曲永恒的安魂。

      与此同时,沧澜心口处,那片已然破碎、黯淡的护心鳞,仿佛回应着爱人最终的同频共振,竟爆发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纯粹、如同超新星诞生刹那般的炽烈光晕。

      那光芒如此悲伤,如此圣洁,瞬间驱散了墨斯朗的黑色触手,净化了那污秽的声波,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甚至短暂地、温柔地,照亮了这片阴霾的天空与愤怒的、呜咽的大海。

      光芒的核心中,江渝准确地、轻柔地,落在了沧澜冰冷的身边。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只已经无力回应他的手,十指交扣。

      然后,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对方沾满血污、却依旧完美得令人心碎的侧脸。

      仿佛只是睡着了。

      两人的身影,在那片哀婉的粉蓝色星辰与护心鳞最后回光返照的炽白光芒笼罩下,变得透明,最终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泡沫,与随波浮沉的、蕴含着他们所有记忆、爱恋与泪水的珍珠,一同缓缓地、安详地,沉入深邃的、包容一切也埋葬一切的大海。

      海面,在极致的喧嚣与绚烂之后,陷入了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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