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幽谷囚音 ...
-
母铃带来的灵魂震颤,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温良的感知里。那瞬间涌入的黑暗、冰冷、锁链声,以及灵那声穿透灵魂壁垒的绝望呼唤,彻底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背弃”的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汹涌、更为冰冷的情绪。一种混合着被触犯所有物的暴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那呼唤牵动的尖锐刺痛。
筹备工作在一种近乎肃杀的效率下完成。阿杰挑选的人手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核心精锐,装备了最精良的武器与爆破物,随行的还有两名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没有多余的话语,车队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射向那片被迷雾和传说笼罩的勐古之地。
这一次,温良没有依赖岩甩那种地老鼠的指引。青铜母铃被他置于特制的铅盒中随身携带,虽然隔绝了大部分共鸣,但那种隐约的、指向性的牵引感依旧存在,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航标。探测器上的信号也愈发清晰,坚定不移地指向鬼林深处,那个被当地人视为绝对禁地的山谷。
再次踏入鬼林,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试探,没有观察,只有明确的目标和冰冷的杀意。温良走在队伍最前方,步伐沉稳迅捷,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可能隐藏危险的空间。阿杰等人呈战斗队形散开,枪口始终保持着警戒角度,浓雾和诡异的寂静无法再带来丝毫动摇。
灵残留的气息,或者说那脚铃与母铃之间的无形连接,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路径。他们避开了许多天然的陷阱和容易迷失的区域,以一种近乎直线的速度,朝着山谷腹地深入。
越靠近山谷中心,周围的景象越发诡异。参天古木的形态变得扭曲怪诞,树皮上浮现出类似遗民脸上符文的天然纹路。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花香愈发浓烈,甜腻中带着腐朽,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些散落的、刻满符文的兽骨和破碎的黑色陶片,仿佛某种古老祭祀的残留。
偶尔,浓雾中会再次闪过那些涂满暗红符文、死白眼睛的遗民身影。但这一次,他们不再靠近,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这支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队伍,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恫吓又似警告的低沉呜咽,随即迅速隐没在雾中,不敢阻拦。
温良对此视若无睹。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越来越清晰的牵引感,以及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锁链声和呼唤。
终于,在穿过一片布满了嶙峋怪石、仿佛天然迷宫的区域后,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昏暗。
他们抵达了山谷的最深处。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被环形山壁合围的碗状盆地。盆地上空终年笼罩着厚重的、仿佛凝固了的灰绿色瘴气,光线难以透入,使得谷底如同永恒的黄昏。盆地中央,赫然矗立着数十根高矮不一的、粗糙的黑色石柱,石柱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与铜环和脚铃上同源的古老符文,一些石柱顶端,还残留着风化严重的野兽头骨。
而在这些石柱环绕的中心,是一个凹陷下去的、直径约十米的圆形石坑。石坑边缘,插着九柄锈迹斑斑、样式奇古的青铜长剑,剑身同样刻满符文,指向坑心。
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石坑中央的景象——灵就在那里。
他被数根粗重的、非金非铁、闪烁着幽暗乌光的锁链牢牢束缚着,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坑底和周围的石柱。他低着头,跪坐在冰冷的石面上,那身月白色的唐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他赤裸的双脚冻得发青,脚踝上,那串血玉脚铃依旧套在那里,只是此刻,那玉石不再是流转的红光,而是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仿佛在燃烧般的刺目血焰!铃铛自身也在剧烈地、无声地高频震颤着,仿佛在与某种强大的束缚力量进行着殊死抗争。
最令人心悸的是,以灵为中心,石坑的内壁和他身下的地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充满了邪异美感的法阵。法阵的纹路与所有符文同源,却更加庞大、精密,仿佛一个活着的、正在缓慢呼吸和搏动的巨大器官。空气中弥漫的强大而压抑的能量波动,正是源自这个法阵。
而在石坑的边缘,除了那些青铜古剑,还跪坐着九个与之前遇到的遗民装扮类似,但脸上符文更加复杂、气息也更加苍老枯槁的身影。他们围成一圈,低垂着头,双手结着古怪的手印,干瘪的嘴唇不断开合,吟诵着低沉而晦涩的古老咒文。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沉重的枷锁,不断压向石坑中央的灵,催动着那个巨大的法阵运转。
温良的出现,打破了这幕诡异仪式的平衡。
九个诵咒的遗民几乎同时抬起头,死白的眼珠齐刷刷地“盯”向闯入者,吟诵声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而石坑中央,一直低垂着头的灵,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唇边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原本空茫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交织着巨大的痛苦、挣扎,以及在看到温良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难以置信的希冀与恐惧。
“哥……哥……”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别,却清晰地穿透了咒文的吟诵,落在温良耳中。
就是这一声!与母铃传递来的呼唤一模一样!
温良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随即又化为沸腾的岩浆。他看着灵那副被枷锁困住、如同献祭羔羊般的凄惨模样,看着那九个如同吸血蠕虫般附着在法阵上的枯槁身影,胸腔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杀意填满。
他没有丝毫犹豫。
“动手。”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死神敲响的丧钟。
阿杰等人早已蓄势待发,命令下达的瞬间,子弹如同骤雨般倾泻而出,精准地射向那九个围坐的遗民!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子弹在进入石坑范围、接近那法阵边缘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墙壁,速度骤减,然后纷纷变形、凝滞,最终无力地掉落在地,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那法阵形成的力场,竟然连高速射击的子弹都能抵挡!
九个遗民受到惊吓,吟诵声更加急促,法阵的光芒也随之暴涨,施加在灵身上的压力骤然增大!
“呃啊——!”灵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发出的血焰更加炽烈,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温良眼神一寒。常规武器无效?
他猛地抬手,制止了手下继续射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九个作为阵法节点的遗民身上,又扫过那九柄指向坑心的青铜古剑。
破阵,需毁其节点,或断其核心。
“阿杰,炸药!瞄准那些石柱和坑边的剑!”温良厉声下令,同时,他自己则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试图找出这个诡异法阵最薄弱的关键点。
而石坑中央,灵看着温良那为了他而不惜与这古老恐怖正面抗衡的身影,血色的眼眸中,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
子弹的失效并未让温良的队伍产生丝毫慌乱。这些都是真正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早已习惯应对各种超出常理的险境。阿杰等人迅速改变策略,两人一组,借助嶙峋怪石作为掩体,以精准的点射压制那九名诵咒遗民,干扰他们的吟唱,其余人则快速取出高爆手雷和塑性炸药。
温良没有理会身后的枪声与爆炸前的准备。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巨大的、缓缓运转的血色法阵上。精神高度集中之下,他眼中世界的色彩仿佛在褪去,只剩下能量流动的轨迹。那法阵如同一个精密的、由暗红能量线条构成的活体囚笼,无数细密的能量丝线从九个遗民身上延伸出来,汇入法阵,再如同无数吸血根须,深深扎入中央灵的身体,尤其是那串剧烈震颤的血玉脚铃!
脚铃是关键!它既是灵力量的源泉,此刻也成了法阵汲取和压制他的核心节点!那九个遗民和九柄青铜古剑,共同构成了这个囚笼的能量循环系统。
“阿杰!”温良声音冰冷,不容置疑,“炸药,集中轰击三点钟、六点钟、九点钟方向的三柄青铜剑!同时,火力覆盖对应的三个施法者!”
他没有选择破坏所有节点,那需要同时进行,难度太大。他要做的是制造一个足够强大的不对称冲击,打破这能量循环的平衡!
“明白!”
命令被迅速执行。三枚高爆手雷带着死亡的弧线,精准地投向指定位置的三柄青铜古剑!与此同时,数道火舌喷吐,子弹如同金属风暴,瞬间将对应方向的三名诵咒遗民笼罩!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火光与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那无形的力场护壁在如此集中的暴力破坏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刺耳尖鸣!
被火力覆盖的三名遗民,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撕成了碎片,暗红色的血液和碎肉溅射在法阵边缘,那部分的符文光芒骤然黯淡下去!
而对应位置的三柄青铜古剑,也在爆炸中被炸得扭曲、断裂,甚至熔化了一部分!
平衡,被打破了!
整个血色法阵猛地一滞,运转出现了明显的卡顿和紊乱!那施加在灵身上的庞大压力骤然一松!
“呃!”灵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闷哼。他脚踝上那串血玉脚铃爆发的血焰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骤然冲天而起,如同一条愤怒的血色狂龙!
然而,剩下的六名遗民反应极快,他们脸上那些暗红符文瞬间亮得刺眼,吟诵声变得更加高亢、尖利,甚至带上了某种疯狂的献祭意味!他们不再仅仅是吟诵,而是开始用枯瘦的手指划破自己的胸膛,将滚烫的、带着符文的血液泼洒向法阵!
得到鲜血的滋养,原本黯淡下去的法阵光芒再次暴涨,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烈!那剩余六柄青铜古剑嗡嗡作响,剑尖指向灵,散发出更加凌厉的禁锢之力!刚刚有所松动的锁链再次收紧,甚至深深勒入了灵的皮肉之中,鲜血瞬间涌出!
“哥哥——!”灵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那血色狂龙般的能量被强行压回,他眼中的希冀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淹没。
温良瞳孔紧缩!这些鬼东西,竟然在用生命献祭来强行维持法阵!
不能再拖了!
在法阵因爆炸而紊乱的瞬间,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能量流动的一个极其短暂的、逆向的涡旋,就在灵正下方,那脚铃与地面接触的那个点。那是整个法阵能量汲取和转化的核心,也是最脆弱、最可能被反向冲击的突破口!
“灵!”温良猛地向前冲出数步,无视了那依旧存在的残余力场带来的阻滞感,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灵几乎要被痛苦吞噬的意识深处,“听着!把你的力量,全部灌入脚铃!不是对抗,是反向冲击你脚下的阵眼!相信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意志,强行贯入灵的脑海。
几乎被痛苦碾碎意志的灵,在听到温良声音的刹那,涣散的眼神猛地凝聚起最后一丝光芒。相信哥哥……反向冲击……
他不再试图挣扎那勒入骨肉的锁链,而是猛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残存的精神力,所有被压抑、被汲取、被折磨而产生的痛苦、愤怒、不甘与对温良那复杂难言的依赖,全部化作一股决绝的洪流,不顾一切地灌入了脚踝那串与他性命交修的血玉铃铛!
“嗡——!!!”
血玉脚铃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地初开般的巨大轰鸣!那冲天的血焰不再是狂乱的爆发,而是凝聚成一道凝实无比、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红色光柱,以灵为中心,猛地向脚下的法阵核心轰然撞去!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噗——!”
那六名正在献祭的遗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齐齐喷出一大口蕴含着符文碎片的黑血,吟诵声戛然而止!他们脸上的符文瞬间黯淡、碎裂,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委顿在地,气息迅速消散。
而那巨大的血色法阵,在内部核心被如此狂暴的力量反向冲击的瞬间,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所有的符文光芒如同烧断的灯丝般骤然熄灭,构成法阵的暗红线条寸寸断裂、消散!
“咔嚓!咔嚓!”
束缚着灵的乌光锁链,失去了法阵能量的支撑,瞬间布满了裂纹,然后节节崩碎!
失去了所有禁锢,灵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而就在法阵破碎、锁链崩断的同一时间,温良已然如同猎豹般冲到了石坑边缘,纵身跃下!
在灵即将摔落在冰冷石面上的前一刻,一双坚实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温良半跪在破碎的法阵中央,怀中抱着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几乎失去意识的灵。少年身体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惊,那冰冷的温度和微弱的脉搏,让温良胸腔里那股暴戾的杀意如同野火般蔓延。
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石坑周围那些碎裂的青铜剑、枯萎的遗民尸体,以及这片弥漫着血腥与腐朽气息的禁忌山谷。
“哥哥……”灵在他怀中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沾满血污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冷……”
温良收紧手臂,将少年更紧地拥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刺骨的冰冷。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灵几乎衣不蔽体的身上。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劫后余生的紧绷,“我们回家。”
阿杰带着人迅速清理现场,确认再无威胁。
温良抱着灵,一步步走出那个象征着囚禁与痛苦的石坑。夕阳的余晖终于艰难地穿透了谷地上空厚重的瘴气,投下几缕残破的光柱,落在他们身上,将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
血阵已破,囚笼已碎。
但温良知道,有些无形的锁链,或许才刚刚开始收紧。
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年苍白脆弱、却在此刻无比真实地依赖着他的容颜,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暗流。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任何逃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