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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水 ...

  •   晨跑后的虚脱感还牢牢攫着许昼。他瘫坐在冰冷的路沿上,咳得眼冒金星,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冷汗和热汗混在一起,浸透了运动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被清晨的凉风一吹,冻得他牙关都在打颤。世界在他眼前嗡嗡作响,模糊一片。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成为第一个因为晨跑而咳死的高中生时,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无声地递到了他眼前。
      握着水瓶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还带着刚运动过的些微暖意。
      许昼的咳嗽猛地顿住,呛得他又是一阵头晕眼花。他艰难地抬起头,逆着渐渐亮起的天光,看向去而复返的顾未明。
      顾未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眸看着他,眼神平静,甚至看不出丝毫怜悯或者施舍的意味,就好像递水这个动作,和他刚才计时报时一样,只是流程里的一部分。
      “慢点喝。”顾未明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
      许昼喉咙干得冒烟,也顾不上什么骨气敌对了,几乎是抢过那瓶水,仰头就灌。微凉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暂时缓解了那要命的不适感。他喝得太急,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滴落,显得有些狼狈。
      顾未明就站在旁边等着,既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等他稍微平复下来。
      喝完水,许昼喘着粗气,稍微缓过一点劲。他捏着空了大半的瓶子,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避开顾未明的视线,低声道:“……谢谢。”声音沙哑得厉害。
      顾未明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伸出手。
      许昼一愣,下意识地把空瓶子递还给他。
      顾未明接过瓶子,拧好瓶盖,和自己手里那瓶没开封的一起拿在手里,然后看了许昼一眼:“能走吗?”
      “……能。”许昼咬着牙,用手撑着想站起来,腿却一软,差点又坐回去。
      一只手及时地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却并没有过分亲近,只是恰到好处地帮他稳住了身形。
      那瞬间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体温,让许昼猛地一僵,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顾未明在他站稳后,就立刻松开了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辅助程序。“走吧。”他言简意赅,率先转身朝单元门走去,步伐却比平时慢了一些,像是无意中在配合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人。
      许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堵用愤怒和敌意筑起的高墙,似乎被这瓶水、这个短暂却及时的搀扶,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种极其陌生的、别扭的情绪悄悄滋生。他甩甩头,试图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觉驱散,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跟了上去。
      回到家,两位母亲已经起床,正在准备早餐。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来,顾母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回来了?快去冲个热水澡,别着凉。小昼脸色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许昼含糊地摇摇头,只想赶紧躲进浴室。
      等他洗完澡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令他意外的是,他的位置上,除了和别人一样的白粥煎蛋,还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旁边甚至放着一小盒缓解肌肉酸痛的膏药。
      顾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未明说你跑完可能有点不舒服,让我准备的。快,趁热喝了。”
      许昼愣愣地看着那杯澄黄的姜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已经坐下安静吃饭的顾未明。
      顾未明没有看他,正低头喝着粥,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那瓶水,那个搀扶,这杯姜茶,这盒膏药……点点滴滴,像细小的暖流,无声地侵蚀着他冰冻的敌意。他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心里乱成一团。
      一起出门上学时,气氛依旧沉默,却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僵冷了。快到校门口时,遇到了同班的几个男生。
      “哟,明哥,许昼,你们俩一起来的啊?”一个男生大大咧咧地搭话,目光在他们之间好奇地逡巡,“最近老看你们同进同出,什么情况?关系这么好了?”
      许昼身体一僵,刚刚缓和些许的心情瞬间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想开口撇清关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未明却先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嗯。差不多算是一家人。”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更准确的界定,补充了两个字。
      “兄弟。”
      “兄弟”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进许昼刚刚泛起一丝微波的心湖,瞬间将它重新冻结。
      一家人?
      兄弟?
      原来如此。
      所以那些水,那些搀扶,那些姜茶和膏药……都不是给他许昼的。是给“一家人”的,是给“兄弟”的。是顾未明出于某种对“家庭责任”或者“兄弟义务”的刻板遵守,才施舍给他的、程序化的“照顾”。
      而不是因为他许昼这个人。
      刚刚那些可笑的动摇和心软,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和自作多情。原来在顾未明眼里,他们之间,从头到尾,就只有这种被“联姻”强行捆绑的、可笑又尴尬的“一家人”关系。
      一股比清晨冷风更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深处迅速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许昼猛地抬起头,看向顾未明。对方却已经和那几个男生继续往前走了,侧脸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旁边的男生还在嘻嘻哈哈:“哇塞,一家人?兄弟?可以啊!那以后是不是得叫许昼一声‘明嫂’……嗷!”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捶了一下。
      那些玩笑话像针一样扎进许昼的耳朵里。
      他猛地停下脚步,落在后面,看着顾未明那个冷漠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定义了他们关系的背影。
      刚刚被动摇的敌意,以一种更汹涌、更冰冷的姿态,轰然回流,瞬间填满了那颗刚刚试图软化一丝的心脏。
      去他的一家人。
      去他的兄弟。
      谁稀罕。
      那声“兄弟”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许昼耳膜,余音带着嗡嗡的耳鸣,瞬间冻结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周遭同学嘻嘻哈哈的起哄声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只清晰地看到顾未明那毫无波澜的侧脸,和那个继续向前、不曾停留片刻的背影。
      “一家人”。
      “兄弟”。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坚冰,重重砸在他的胃里,冷得发痛,沉得他几乎直不起腰。刚才那瓶水滑过喉咙的微凉触感,那只及时扶住他胳膊的手带来的短暂稳定,甚至那杯姜茶氤氲的热气……所有细微的、几乎让他防线松动的东西,此刻全都被这两个词碾得粉碎,露出底下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那不是对他许昼的关心,那只是顾未明对“联姻”带来的、所谓“一家人”身份的某种刻板履行,是一种程序化的、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责任”和“义务”。甚至可能,只是一种更高级的、更不动声色的施舍和管教。
      一股强烈的、被羞辱了的难堪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却驱不散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对抗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和愤怒。
      谁他妈跟你是一家人?
      谁稀罕当你兄弟?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些可能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刻意地落后一大截,跟着走进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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