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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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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仿佛沉沦在万米深海的幽暗底层,被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混沌紧紧包裹。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虚无的漂浮感。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开始尝试穿透这厚重的屏障。首先被唤醒的,是听觉。那是一种模糊的、带有某种固定节奏的“滴滴”声,像是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遥远而朦胧,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律性,固执地敲打着沉寂的意识边缘。
紧接着,一种遍布全身的、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涌来,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而与这虚弱感一同清晰起来的,是来自右侧头部太阳穴附近,一阵阵沉闷而持续的钝痛。那感觉不像尖锐的刺痛,更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工匠,在他颅骨的内侧,用一把并不锋利却沉重无比的凿子,不紧不慢、极有耐心地敲击、钻凿着,每一次沉闷的痛楚都仿佛带着回声,震得他整个脑仁都在跟着隐隐作痛。
李弘毅的眼皮仿佛被浇筑了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胶水黏住,沉重得难以掀开。他凝聚起涣散的意志,调动起全身残存的气力,尝试着,挣扎着,终于,那紧闭的眼帘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带着光晕的景象涌入,刺激得他那双久处黑暗的眼睛一阵酸涩刺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分泌出来。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立刻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将那过于强烈的光线阻挡在外。心脏在胸腔里虚弱却急促地跳动着,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简单的动作竟像是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来的所有能量。
他在黑暗中喘息着,适应着。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几十秒,或许是一分钟,他再次鼓足勇气,尝试第二次睁开双眼。这一次,他睁眼的速度更慢,更加小心翼翼。
视野逐渐由模糊转向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单调而刺眼的白色。那是天花板,平整、光滑,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镶嵌在其中的、散发着冰冷人造光线的日光灯管,将这片白色渲染得更加缺乏生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清洁剂的气味,这气味干净得近乎刻板,带着一种医疗机构特有的、令人下意识感到不安和疏离的氛围。
这不是他的家。不是他那间虽然面积不大,但被他布置得简洁利落、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卧室。那里有他喜欢的深色窗帘,有堆放着他常看的书籍和案件卷宗的床头柜,有林琳特意挑选的、带着暖黄色灯罩的台灯……而这里,只有一片陌生的、冰冷的、功能性的白。
一种身处未知环境的警觉和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这是……哪儿?”一个沙哑、干涩得几乎撕裂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这声音异常陌生,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连他自己都被这嗓音吓了一跳。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右手,去触摸那不断传来钻凿般疼痛的右侧太阳穴,想要确认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仅仅是产生这个念头,并试图驱动手臂肌肉时,一阵强烈的酸软无力感便从肩胛传递到了指尖,手臂只是微微抬起不足一厘米,便沉重地落回了原处。与此同时,手背上传来一种被什么东西固定住的、异样的牵拉感。
他偏过头,带着几分迟滞,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医用胶布交叉固定着一根细小的、柔软的透明软管,软管的另一端向上延伸,连接着一个悬挂在金属支架上的、半满的透明输液袋。袋子里无色的液体,正遵循着地心引力,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稳定的节奏,一滴,又一滴,通过管路,汇入他手背的血管,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这一切,无声地宣告着他此刻病患的身份。
“李队!你醒了!太好了!”
一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却又被主人刻意压低了音量、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的声音,猛地在他床边响起。那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有些变调,打破了病房里近乎凝滞的寂静。
李弘毅循着声音,艰难地、缓缓地转动如同生了锈的脖颈,颈椎甚至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嘎吱”声。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需要努力聚焦,才看清了守在床边的人。
是王帆。年轻人换上了一身干净挺括的警服常服,似乎想要以最精神的面貌出现在这里。然而,他眼睑下方那无法掩饰的、浓重的乌青阴影,以及眉宇间镌刻着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与忧虑,都清晰地表明,他显然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经历了不止一个不眠之夜。他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就在这血丝中央,却迸发着一种因为极度狂喜而闪闪发光的神采,那光芒如此炽热,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李弘毅的脸上,仿佛生怕眼前这苏醒的迹象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觉,只要一眨眼,他的队长就会重新陷入那令人绝望的沉睡之中。
“小王……”李弘毅的喉咙动了动,再次发出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带着刚从漫长昏迷中挣脱出来的虚弱与茫然,“这是……在哪儿?”他重复着这个问题,意识似乎还停留在那片混沌的黑暗里,未能完全理解眼前的处境。
“医院!李队,这是中心医院啊!”王帆急忙俯下身,凑近了一些,语气急切,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同时,那急切之中又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沉甸甸的愧疚,“您……您不记得了吗?在城西那个废弃的化工厂,那次抓捕行动,您为了救我,被一个潜伏的歹徒……用一根生锈的钢筋……打中了头……” 他说到最后几个关键词时,声音明显地低沉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刻的自责,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医院……化工厂……抓捕行动……救人……
这些词语,如同散落在记忆沙滩上的、冰冷而坚硬的贝壳,在王帆这带着愧疚的提示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串联起来。刹那间,破碎的记忆画面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当时的紧张、危险与剧痛,猛地、汹涌地冲进了李弘毅的脑海!
——那栋在阴沉天空下如同匍匐巨兽的、阴暗破败的废弃大楼; ——空气中弥漫的霉味、铁锈味和若有若无的化学品刺鼻气味; ——他和王帆一前一后,借助掩体,小心翼翼交替前进时,脚下踩过碎石和垃圾发出的细微声响; ——楼梯拐角,那个如同鬼魅般突然从文件柜后窜出的黑影,手中挥舞着的、带着恶风的粗铁棍; ——自己那声用尽全力、撕心裂肺的提醒:“躲开!”; ——以及,在推开王帆的瞬间,自己右侧太阳穴附近传来的、那一下足以让整个世界瞬间失去色彩和声音的、沉重到极致的撞击!骨头与金属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紧接着袭来的,是天旋地转和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股洪流强行冲刷、拼凑、归位!仿佛一台宕机许久的精密仪器,被猛地接通了电源,虽然运行起来还带着杂音和卡顿,但核心功能已然恢复!
李弘毅的眼神,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利刃,那初醒时的迷茫、涣散与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往日的锐利、冷静与洞察,尽管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缺乏血色,但那股属于资深刑警队长的、沉稳而强大的气场,已经不可阻挡地回归。他甚至暂时忽略了右侧头部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痛,目光如探照灯般倏地聚焦在王帆脸上,语气变得迫切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
“小王!那伙歹徒呢?抓到了吗?现场彻底控制住了没有?有没有同志受伤?”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本能,是他昏迷前最深的牵挂,是他作为一名指挥员、一名战友,在意识回归后必须第一时间确认的核心问题!任务的成败,战友的安危,永远排在第一位。
“抓住了!都抓住了!您放心!”王帆像是早就等着这个问题,立刻挺直了腰板,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试图用最肯定的回答让队长安心,“您倒下之后,外围的支援队伍立刻就冲上来了,那几个负隅顽抗、试图趁乱反扑的家伙,一个都没跑掉,全都当场制服,铐回去了!现场第一时间就被我们完全控制,后续的审讯、取证、移交检察院这些工作,副局长亲自盯着,也都基本完成了,案子办得铁板一块,非常扎实!”
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看到王帆眼中不容置疑的肯定,李弘毅一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才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地、悠长地吐了出来,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那股支撑的力道,重新深深地陷入身后柔软却陌生的枕头里。一股巨大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感席卷而来。任务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战友们没有因为他的意外而陷入更大的危险或牺牲,这对他而言,是此刻最重要的定心丸。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王帆年轻的脸上,清晰地看到了那上面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愧疚与后怕。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松笑容,然而这个细微的表情却意外地牵动了面部神经和肌肉,引得右侧头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抽痛,使得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扭曲,甚至带上了一丝痛苦的意味。
“没事就好……”他忍着不适,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努力让语调平稳,“你没事……就好。”他顿了顿,目光细致地扫过王帆略显憔悴的脸庞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这些天……辛苦你了。一直……守在这儿?”
王帆连忙用力摇头,眼圈不受控制地再次泛红,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辛苦,李队,您才……”他猛地刹住话头,深吸了一大口气,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回心底,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个看起来轻松些的表情,转换了话题,“您醒了就太好了!这比什么都强!您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队里的事情有副局长和我们呢,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幸亏……幸亏您这次福大命大,没什么大事,不然……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嫂子交代啊……”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嘟囔着说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浓的后怕和自责。
“嫂子?”李弘毅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心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疑惑。嫂子?哪个嫂子?他努力在尚有些混乱的记忆库里搜索了一番,非常确定地确认——自己似乎……还没有结婚。无论是法律上还是事实上,他都还是单身。哪来的嫂子?是王帆情绪激动之下说错了?还是……自己昏迷太久,记忆出现了混乱或者断层?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丝疑惑问出口,一阵更加剧烈的、如同浪潮般汹涌的头痛猛地袭来,同时袭来的还有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令人难以抗拒的强烈疲惫感。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恢复清明的意识。大脑像是超负荷运转后发出了警告,所有的思考被迫中断。
是啊,可能是听错了吧……或者,只是昏迷了太久,脑子还有点混乱,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次行动,从前期周密的布控,到中途紧张的追踪,再到最后那生死一瞬的突击,精神和身体确实都透支到了极限……他这样想着,为自己那瞬间的疑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沉重的眼皮再次不受控制地阖上,意识像是被一个温暖而巨大的漩涡捕获,身不由己地向下沉沦。外界的声音,王帆关切的目光,病房里的一切,都迅速变得遥远而模糊。
“嗯……是啊……”他含糊地应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是得……好好睡一觉……” 话语的尾音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他抵抗不住生理上的极度需求,再次陷入了深沉而平稳的睡眠之中。这一次,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胸膛规律地起伏着,不再像刚才初醒时那般虚弱和挣扎。
王帆屏息凝神,确认李弘毅确实是重新睡着了,而不是再次昏迷,他那颗一直高高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缓缓地、实实在在地落回了胸腔里,尽管依旧沉甸甸地压着那块名为“愧疚”的巨石。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细致地替李弘毅掖了掖被角,又将那根输液管的位置稍稍调整,确保不会压到或者扭曲。做完这一切,他才蹑手蹑脚地退后,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将那一片需要绝对安静的空间,留给了他刚刚苏醒、急需休养的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