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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西楼咳嗽声 ...

  •   傍晚。

      锦瑟生平第一次涂了这么多脂粉,也生平第一次见到雪千寻如此棘手一件事情。

      只因诗画梦幻四人提议,若要吸引大马猴子上钩,她们老大就不能像往常那样清水素面,必得穿上最漂亮的裙纱且略施粉黛才行。整个春江院,就属雪千寻最擅丹青、审美造诣最高,因此,给锦瑟梳妆的重任便落在她身上。

      “喂,你画好了没有?”锦瑟想动一动僵了的脖子。

      雪千寻鼻子里哼了一声:“见鬼,你的眉是怎生长的?不管怎么画,都不及本来的更好看。”

      锦瑟嘟哝道:“什么叫见鬼?是锦瑟天生丽质。”

      雪千寻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随后轻呼一口气,道:“算了,不给你画了,你把脂粉也洗掉罢?”

      “为什么?”

      “这张脸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害我白忙半晌。”

      锦瑟洗脸的功夫,雪千寻去翻看如诗给她老大精心挑选的服饰,都是艳丽流彩的轻薄纱衣。

      锦瑟见雪千寻十分嫌弃的样子,笑问:“不合你的眼?”

      雪千寻刚想说,这些衣裳绚丽轻浮,于锦瑟而言不仅画蛇添足,简直有损她之风华绰约。可是转念想到锦瑟平常爱恶作剧、惹人气恼,一瞬间恶念陡生。

      “这些衣裳漂亮得很,你穿罢。”雪千寻眼神闪烁,偏向一边。

      当锦瑟把这几件衣裳试穿上身时,雪千寻频频点头:“好,很好。”可满脸都写着“幸灾乐祸”。

      锦瑟翻了个白眼:“小狼崽子,你是越发恶毒了。”

      当夜。万事俱备。

      雪千寻却不放心,半夜从琼玉园跑过来两趟。第一次,瞧见锦瑟仍穿着那身华丽纱裙,好像即刻便要登台唱戏似的,却正在仙风道骨地饮茶读书。雪千寻费了好大劲儿才没笑出声,扶着门框走了。第二次,锦瑟正在提笔写字,案上伏着银狐小雪,而她膝上,竟然盘着一只通体油黑的玄猫,正舒服地打着呼噜。

      “唐小玄?!三刀的猫怎么在你这儿?”雪千寻惊奇。

      锦瑟气定神闲:“院里捡的。”

      猫人质在手,雪千寻心下甚喜,转眼扫到锦瑟书案上的字笺,引起了好奇:“你在写什么?”

      锦瑟将纸一折,扣在掌下:“情书。你要看?”

      雪千寻不屑地扭过头去。

      锦瑟将她推出门外:“快回去睡罢,今年冬季格外寒冷,你顶着大风跑来跑去的,也不怕染上风寒。”

      雪千寻便没再跑。好不容易熬到卯时,天还是没亮,雪却越下越紧。雪千寻哒哒哒地又跑来看锦瑟了。先问:“大马猴子出现了没有?”

      锦瑟一摊手,表示没有。她面有倦色,许是一夜警觉,并未深睡。

      雪千寻见锦瑟这花枝招展的穿着,终于憋不住无情的嘲笑,边笑边把锦瑟日常穿的衣服丢过去:“快换回来罢,花仙子。”

      锦瑟伸手接衣,却忽然伏腰咳嗽起来。

      雪千寻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大惊:“你着凉了!”

      锦瑟这病症来得甚急。初始还是阵咳,后来竟咳得不能喘息。额头滚烫,却手足冰冷。越咳越剧烈,足足一日粒米未进。

      期间雪千寻派丹墨出去请了好几个大夫,没有一个能胸有成竹、对症下药的,都只会说“糟糕糟糕”、“凶险凶险”。雪千寻查看这些大夫留下的医案,频频摇头。即刻又命丹墨搜罗市面上的所有医书。

      雪千寻一边再派人去寻良医,一边亲自望闻问切。临时抱佛脚地翻烂了手边所有的医典,然后当机立断地列出一方汤剂。没想到竟比那些成名大夫还有效果,锦瑟服药后总算能吃下少许粥米,精神稍佳。雪千寻医者仁心,当日便搬到了锦瑟隔壁,以便随时观察照料。平常侍奉她的小丫鬟丹墨也跟着搬过来,同她挤在一间。

      与此同时,春江院的客人都在谈论一件江湖奇事:杀手三刀重出江湖了。

      可能是为了弥补刺杀庄王失手的口碑损失,三刀此番复出,来了个降价大酬宾,一天连接三件委托,件件杀的是标准统一的“三刀无命”。当然也延续他一贯的、极擅播誉招徕的风格,收工之后必定留下三刀之大名和这项买凶杀人业务的联络方式。

      这一连串事件扰得雪千寻夜寝难眠,索性决定坐起再研医书。丹墨睡前还跟雪千寻悄悄说,一想到三刀还没死,就怕得很,谁知这会儿却睡得黑甜。雪千寻怕点灯会扰到丹墨,披衣向外屋摸去。此时正是夜半十分,寂静中,忽听锦瑟屋中隐约有人谈话。

      “这就是你送我的情书?”那声音带着揶揄的笑,清清潋潋,十分悦耳。

      “有敌情,怎么不算情书了?”这句伴着咳嗽,是锦瑟。

      “为哄人家开心,却把自己冻病了。你牺牲未免太大。”那人声音低低的,似乎怕吵到谁。

      “给人家惹哭了就跑。你是不是罪孽太大?就知道叫我给你收拾残局。”锦瑟也轻声。

      那人不答。片刻沉默之后,锦瑟又问:“查得如何?”

      “确有一名号斑斓客的大盗,擅破机关密室,亦曾盗墓,常常劫富济贫,在西部颇负侠名。采花倒是未有。”

      锦瑟沉吟:“看来你暂时不想杀他。”

      那人善解人意地:“但他轻浮鲁莽,惹你不快,我自当帮你出气。”

      “你的伤可还好?别看他只一人,却比上回那几十号人更难应付。你养好了再说,切莫急躁。”锦瑟关切地嘱咐,又咳了起来。

      “我死不了。倒是你这回咳嗽发作,比去年更凶了。”那人淡淡的。

      “只怪今年冬季反常地冷。不过,她亲手熬的药我倒是受用得很。”锦瑟慢条斯理。

      那人不怿地哼了一声,不说话。

      锦瑟忽然悠远轻淡地冒出一句:“你身残志坚地在屋顶上飞了两日,怎么就不下来看看人家?”

      “你休胡说,谁屋顶上飞了?”那人真恼了,身影飘逸如电,不等锦瑟继续揶揄就没影了。

      雪千寻想不出锦瑟会跟什么人讲话,十分好奇,但又内疚偷听别人的私密。正纠结着,第一句便听见“情书”二字,瞬间将她吓缩了回去,好像那轻声私语会咬她耳朵。隐约还听见那人怪锦瑟把自己冻病了,所幸她腿脚麻利,之后的话全部躲过了。

      之后两日,锦瑟似有好转,但仍无止咳迹象,觉也睡不实,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雪千寻经过三日不眠不休的苦学苦思,也明显清瘦许多。

      清晨。

      锦瑟服下一碗汤剂,脾胃舒暖,咳嗽稍轻。鼓掌赞叹:“雪姑娘好学识,不知师从哪位名医呢?”

      雪千寻好像陷入深深的回想,随即只出一叹:“我仅仅粗通皮毛。你这次感染风寒,脉象体征十分怪异,没有一本书上写到这个病症。我斗胆开出一方,只不过是通过培元之法,先让你得以饮食运化,增长些气力。之后的治疗,还得想办法才行……”

      雪千寻正愁眉不展,丹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吓得哆嗦:“街上人们都在传,帝都再现猫尾信!那三刀又回来了。”

      雪千寻对锦瑟笑道:“这孩子一提三刀就吓得发抖。昨天已经抖过一回了。”

      锦瑟锐利的目光在丹墨身上扫过,也是一笑:“许是先听说了三刀死在琼玉园外,怕闹鬼罢?”

      丹墨脸色一赧,又继续禀告:庄王此刻正在映雪阁等待。

      “听说锦瑟病了。”何其殊的第一句话。

      雪千寻轻描淡写:“她这一病,可算清净了。”

      何其殊笑了一下,道:“你与锦瑟总是斗嘴生气,不如搬离春江院。这两日三刀诡异复出,春江院鱼龙混杂,还是住到王府中稳妥些。”

      雪千寻直截了当:“锦瑟病了,我不能走。”

      因为太不婉转迂回,何其殊倒不知如何应接好了。但见雪千寻面露疲惫,短短几日未见,人都瘦了一圈。不禁心下一软,伸手想要握握她的手。

      雪千寻十分灵巧地避开,她怕何其殊再劝,先开口道:“锦瑟是我的朋友。她此病凶急,我断不能舍她而去。望您理解。”

      “朋友?你二人的情谊发展真可谓突飞猛进。吵架还吵出交情来了。”何其殊不是一般地惊讶,去年的这个时候,雪千寻对锦瑟还十分疏离冷漠。他看雪千寻像看一个陌生人,随即笑了一下,似很随意地道:“那么,本王请国手院使——楚太医来给锦瑟看看?”

      雪千寻起初面露喜色,紧接着喜色一逝,道:“楚太医于华鼎帝国而言,地位异常尊贵。请他来这给锦瑟诊治,于仪制礼法大为不妥。”

      哪怕是其他御医,来到青楼为一民女治病,都要引起轩然大波了。更何况是那个楚太医?

      何其殊讶色更深,望了雪千寻好一会,道:“你一向天真朴直,仿佛不谙世事。可有些时候,却又出奇地懂得分寸。这都是从哪学的?春江院的客人总不会天天讲这些罢?”

      雪千寻电闪念生:“跟您学的。先前我太过任性莽撞,还得罪过权贵,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每见您出面摆平,都学到些许人事制法。”

      何其殊凝眉舒展,温煦微笑:“不怪你莽撞。反倒是,你玉囿泥淖,受屈了。你只需记得,在我面前,永远不必恪守礼法规矩,像从前那般天然随性便好。不论何事,本王自然摆得平。”

      雪千寻道:“眼下,有一事请庄王相助。”

      “何事?”

      雪千寻飞笔疾书一封信,附上近几日自己替锦瑟诊治的医案与药方,交给何其殊。“请您转呈楚太医,我想知他对此病症之见解。”

      何其殊拿着这厚厚一叠医案,心中感叹:这不知是雪千寻绞尽多少脑汁疾书而成的病症分析。他翻看了半叠,陷入片刻沉思。随即淡淡一笑,道:“好。”下意识地将折扇在手掌上轻击两下,震衣而起,走了。

      雪千寻无暇理会何其殊作何思想,片刻未停地从琼玉园折返西楼。她满脑子都在思索医理,后又想到锦瑟问她“不知师从哪位名医”,记忆瞬间闪回久远的过去。她并不是什么名医高徒,不论是读书识字,还是六艺杂学,教她的老师,从来只有一个人。

      然而伊人已逝……

      也正因伊人已逝,她常常质疑自己独寄人间的意义。

      “夙沙千寻,你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呢?”轻轻地,她念了一句。

      雪越下越大,今冬更比去年冷。待她奔至西楼,手足都快冻僵了。远远就听见楼上传来锦瑟的咳嗽声,雪千寻知道,当下,这就是她偷生于世的意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西楼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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