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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一二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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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回-密锣紧鼓战备未止,犁庭扫穴倥偬将休
暑热愈浓,战事愈紧。
宗□□尘二人所领军伍逼至汾瀛,自北处玄陉关至东处桐关,串联起一半月流线弯弧围堵其东北向攻路,欲以擒王势率先钳制苻璇性命,而后便好再对付余下蛮军。
“……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付尘沉声出言,驳倒一将提议,“我们现下所处攻势,唯一弱项也只在兵力多寡。倘若再分兵到西边,路途费时不说,这三面的围堵只会愈加薄弱。只要蛮军反守为攻,主动杀我等个措手不及,我们一时是来不及聚兵应战的,反倒容易叫蛮军在围阵中撕破个突围的口子。”
此话有理,众将认可之余却也更生忧虑,有将道:“这样一来,那苻璇见状不对,肯定会退逃回蛮地,我们就还得跟着追到蛮人的老巢里……谁知道他们会布置甚么机关毒物在那边……”
孙广沉声:“苻璇高傲,未必肯有此退逃之举。既然是报着割土占地的心思来,不达目的定不罢休。”
范行嗤道:“他再怎么不肯罢休,也不会不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罢?哪有人会因贪图着疆域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那不是疯子嘛。”
“你以为苻璇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是这样的人,他就一定会这样做?”
“将军说过,攻心为攻战上策……”
“那将军不还说过——”
“够了。”坐于上位沉默的男人终于出声打断其争论,瞥了眼一边脸色愈发难看的少年,道,“关键时刻,不能把凭心的臆测置于决断之上。”
“……那将军可是已经想到了良策对付?”
付尘也随众侧耳向那边。
宗政羲垂眸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
焦急之中,魏旭犹豫了一下,出声道:“……将军,末将有个法子,不知当不当行。”
宗政羲同其对视一眼,想到甚么,没出声应答。
魏旭硬着头皮往下道:“……是末将当初建言过的,前两日末将着人前去金河上游打听过,夏汛方至,水流便有充溢之势,此前修筑的堤坝亦是吃力应付。按照此处地势线路,若是肯掘堤引水,使其倒灌于汾瀛西路,正好能借此堵上蛮人通向蛮地的去路。”
周围将领听着,心中为其捏了把冷汗。这法子虽说听上去能行,但此前可是触了宗政羲的忌讳,魏旭还因此吃了杖刑,这时候重又提出来,佩服其勇气之余,也微微有些忧虑。
众人沉默之间,付尘略一思索,抬首朝向男人处,道:
“……此法可行。”
见宗政羲没回声,他接着补道:“可以在掘堤之前事先知会当地城围百姓,令其暗中避开引水线路……至若堤坝之事,能立亦能破,来日再修未尝不可,倘是留下蛮军这个隐患,死伤只增不减,还徒使百姓提心吊胆。”
付尘明白他犹豫为何,又自座后站立起身,目光抬向上:
“这回听我的……若有差错,来日追责在我。”
青年鹤立于众人间,神色坚笃。
旁人看着,只觉其相互对峙之色不言而明。毕竟青年自领军队,身份尴尬,虽说从前有隶属情分,可此时却不同他们一般听凭男人委任。
魏旭旁听此言,也即时抱拳补道:“……末将一同担过。”
宗政羲神情同样端肃,道:“通知百姓回避亦需时日,若是来不及,提前令苻璇闻风而逃,又当如何?”
“……一法为一法,总比无动于衷多些胜算。”付尘坚执道。
两人互不相让,直到旁边一道脆响的声音冒出:
“这事儿交给我办罢。”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窝缩在侧的少年出言。
苻昃扫过一周将众,在付尘身上顿了顿,而后道:“反正时下已经兵临城下,若是能攻进汾瀛,这战局便已可落定。我入城去同苻璇见面,自然能够设法拖他留在城中。你们再要攻城,也便不必担心他的去存。”
众将皆露出怀疑之色,毕竟这话若是颠倒着想,便是苻昃自知尾战将至,提前回到蛮主身边,告诉其亲生父亲他们的谋算,然后提醒他早些退回逻些,保命为安。
毕竟谁也不会想着,真能有亲子愿意帮着外人攻打自家军队。即便此前数月间连战未寻到端倪,可再深的仇恼也不至于就眼睁睁地要置父于死处,未免令人心生寒意。
未及商讨是否能行,只见挺直站立的付尘陡然出言:
“……内急,先撤一步。”
语毕,青年僵冷着眼眉回身而退,未向他人投去一眼。
宗政羲眯眼凝视其背影,不语。
底下有人在其出帐后非议:
“……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狂,我之前以为他改了不少。”
“本性由此,你奢望着他能迁就多少,能尽心帮咱们已经不错了,你还要求着人家非得鞍前马后、跟当初一样做个小卒任你差遣呐……”
“……唉。”
魏旭回身,朝那人瞪了一眼,眸光冷冽,直教那将领当场止声。
“你觉得怎样?”苻昃知道做决断的是谁,直接看向宗政羲,道,“或者还是刚才说的那法子,我可以祈雨发水,给你们那灌流之策加上三分助力。”
“祈雨?”宗政羲冷淡看向他。
苻昃一凛,大概知道男人想到甚么。六年前燕地因骤雨洪泛崩堤时,正是他为苻璇试那祈方,他亦是后来方知男人这腿疾便是那时兵战落下的病根。近来同营跟从许久,依男人视察心思之细腻,只怕早就推知到这一点。
“……正是,”苻昃颔首直言,“若你不信我,自然有不信的法子。”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并非在威胁你。”
男人孤桀一勾唇角,冷淡道:“你还威胁不到。”
付尘自出了帐后便再也抑不住胃间翻滚,寻至偏郊一处树下干呕半晌。而后窝着腰,感到五脏六腑间细密的刺痛蔓延,状若蚁噬。实在难忍,直不起身,干脆就势曲下膝弯,半跪着喘息不止,眼前昏黑不辨。
徒生挫败,他攥紧拳头朝侧旁使劲一捶,指间击撞的痛意让他冷静几分。
“……喂。”
身后忽有人声,付尘识出那是苻昃。松口气的同时又惊觉他已然钝到人至面前都察觉不到的地步了么?
缓缓转身,对上来人。
苻昃上下打量他情状,心中一沉,伸手道:“你让我看看。”
付尘背靠树根坐着,伸了手腕过去。
苻昃两指搭脉,抿了抿唇,许久方道:“……你可真能折腾的。我不是提醒过你,那七磷虫说是限制七年阳寿,可若宿主自行损毁心力,只会叫那毒物和你加速毒发时辰……届时它一死,你也活不了。”
青年面容苍白无血色,但目色神情依然透着冷静:“……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苻昃见他模样,都忍不住叱骂,“这几个月来,大小战役你掺和的还少?别人又不是废物,要你在此为他们劳心劳力,你不是还惦记着胡地的事?若是你撑不到那时,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嘴硬……”
付尘凝眸向远处,而后道:“……你们蛮地异术奇多,肯定有甚么续命的法子罢。”
“有是有,可都是暂时的。”苻昃道。
“……那就有劳你了。”
苻昃冷哼一声,道:“我明日便走,临行前还得给你这不惜命的家伙配药饮……”
付尘抬眸:“他同意你过去?”
“占便宜的是你们,哪里轮到你们有意见了?”苻昃不屑,“至于其余的人,信任也可,怀疑也罢,我也顾不上他们如何想。反正做决断的是仇凤,有质疑的寻他去。”
“那你路上小心,”付尘嘱道,“有紧急状况可用鹰鸽传信,我们可随时接应。”
苻昃垂目,撇唇讽笑道:“我是去见我生身父亲,搞得好似如临大敌一般……你还是顾及着你自己罢。”
付尘无言,苻昃接着道:“你这副状况,我都能察觉得出几分,那男人敏锐得似鹰犬一般,肯定也能感知到。我估计着,仇凤也未必还允你接下来继续参战。你自己逞强是小,耽搁了正事是大……话说,方才席上你又甩脸色,不是这时候同他恼火罢?”
付尘苦笑:“我跟他有甚么火可发……”
苻昃奇道:“你头回过来就给他们这一众将领脸色瞧,我当是你架势要摆多足,若非知你……说是你要带着他们造反我都信。”
付尘方才未歇足,还有些昏厥之意:“……哪有的事。”
苻昃看出他精神不佳,严肃了脸色,又道:“有件事,我想来想去,在这临行之前,还是得说一声。”
“……甚么?”
“是有关仇凤的,我之前打算告诉他,哪知他那人孤狂不听人言,不叫我讲。”苻昃以为这事不当公开说,但依付尘身份,还是要交待一句,谁也无法预料他这一走将来会如何,他纵有通天之灵,也不可处处算用。因此,凑上去耳语一句,又退回身来。
他看着青年瞳孔张大,显是难以置信:“……此言为真?你怎会知晓?”
“卜算而得,不会有错。我不会拿这件事唬你,若是有差错,我首先饶不了自己,”苻昃长呼一口气,“现下这事你也知道了,也不用我一人纠结这告与不告的担子了,你看着办罢。”
付尘眸心涣散,随处瞥着地上虫草:“……你方才还说他敏锐若鹰,又怎知他没有察觉到这个。”
“……不会罢。”苻昃硬被他说出几分寒意,男人再细致也不该能想到这层关系,毕竟旧日身份在心,这种说法太过荒唐。
“他知道他并非末帝亲子之事,或许他能猜到些端倪,”付尘耳畔苍发垂下,“……但我不会告诉他。”
“……你这么快就决定了?”苻昃挑眉道。
“是,”付尘道,“告诉他,只会成为他又一心痛短处。”
“可他有知道的权利,你就这么剥夺了?”
付尘懒得戳穿这少年同样是推诿责任的意图,只凉声道:“……就当是我自私,若有惩降,只管来寻我便是,我又没甚么可惧怕的本钱。”
破罐子破摔,他垂着脑袋,心想自己这时候果真是烂透了……这副样子,又能掩藏到几时?
苻昃复杂地看他一眼,而后起身,向外方走去,头也不回道:
“明日卯时我就出发,你在我走之前过来找我取药。”
“……多谢。”
次日作别苻昃,不可回避地又碰上宗政羲。昨日帐中一闹不虞,付尘并未主动寻他,兀自进了旁帐歇息一日,讯息不闻。
“你跟我过来。”宗政羲越过众人,朝他淡淡道。
其余诸将各自使了眼色散去,付尘随其入了主帐。
主帐内分隔两层,之前为保苻昃不受燕兵私下侵扰,特地辟了一后帐供其独歇。此时床铺收拾干净,独有那铁罐器皿孤零零的放在榻沿的桌几上,显眼得很。
付尘跟着走进这独辟的后帐中,即便看得模糊,照样一眼就瞅见那约定好的置药壶罐,暗道那小子不懂得掩藏个好地方,这么明晃晃的,任谁都能一眼看见。
心虚十分,便主动上前几步,正拿身子遮过那药罐,笑道:“……你昨日不会生我的气罢?”
这小动作当然逃不过宗政羲的眼睛,男人淡淡一笑,示意其向榻上坐:
“我永远不会同你生气。”
不知为何,付尘觉得他这笑意蹊跷,也或许是自己心虚理亏所致,僵坐在榻沿没敢再出声。
宗政羲转椅近前,瞧着青年绷直的身子间,恍有几分数年前初入赤甲营时作伪的胆怯来。明明就是欲盖弥彰的拙劣伪装,他甚至都懒于戳穿,可每每相遇,又偏令其视线相予,想忽略都难。难道人与人间缘分,也是天数所定,全无道理?
心头一热,便随心抬了手过去。
付尘下意识朝侧旁缩颈一躲,略略避开了男人的手。
宗政羲心中淡嗤,明明更大胆的事他都做过,这时候现甚么怯来。可见其心中有鬼,自知心虚才有意藏躲。
思毕,面上神情如常,只是语气中不免多了些平日命令从属的冷峻来:
“低头。”
付尘只得低首,男人的手就势落到他颈间,使了些力掰向下。
喉结处乍然温湿,接着便是啃啮而来的刺痛。
付尘知道他虽然含笑若常,但心头还是介怀前事,也便生出些愧疚自责来,放松了戒备,安心把这要命处盘送虎口,任其施为。
宗政羲也拿捏着分寸,由外不得其意,只得由内而尝。顶咬其齿喉深处,交吞彼此。
付尘着力勾颈向下,免得他仰首撑累。前侧重心不稳,便要伸手搭了男人肩去,哪知方一抬手,便被男人伸手抓下,掰着交握在榻沿。
迷蒙之中,寻回一丝神智。暗叹这男人警惕性如此之高,无时无刻不在防备之间,却又于茫然思索之时闻得细微一声响动,模模糊糊,似是呤铛铁器的清脆声。
忽感到手背上搭覆的热意不见,付尘身子一僵,心中警铃大作,迅捷抬手,便要撑起。
同是习武之人,付尘现下哪会是宗政羲的对手。
这边稍一延迟,只听“啪嗒”一声脆响,铁锁落定。
付尘低眼看去,右手手腕上正拷一铁质锁环,严丝合缝。而锁链那头所接,则是帐角压下的一块幼童大小的天然巨石,至少要有几十公斤的重量。
付尘咬牙轻喘,大概已猜出他几分意图,心下惊讶,但还是明知故问道:
“这是何意?”
“……罚你。”
宗政羲低哑开口,一对深目眯着,眸底温度尚未全然降下,潭波荡漾。
“你方才还说,永远不会跟我生气,”付尘道,“……怎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我不会同你生气,”宗政羲眼中热度逐渐冷却下来,道,“但若你刻意引了我动怒,我自会用行动罚你——从现在起,接下来扫尾蛮军的战役,你就莫参与了。”
“……你!”付尘自知反诘无用,转又道,“你若不想叫我参与,我听你的话,不参战就是了,何必锁着我,处处不得便宜。”
宗政羲冷哼:“上一回你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可照样还是偷偷领兵前去攻前锋。甚么时候我手下的将领已经听你差遣委派了?我竟不知你明面上同他们水火不容,暗处已有收拢人心的本事了?……我这人耐性不足,你骗我一次,我就记着。但第二次,就莫想了。”
付尘笑笑,无奈道:“我竟没发现……你还这么小肚鸡肠……”
宗政羲无多笑意,勾起拇指,抹上他下唇,带起几分血色来:
“我倒是发现,你而今……是愈发有恃无恐了。”
付尘撑力抬腕,铁链沉坠,只能拉动一点高度,转眸叹道:
“怎比上你这‘郎心似铁’呐……”
“你自找的,”宗政羲冷道,目光不由得瞟向桌几上的药罐,心中愈发冷彻,“还未至最后时分,你竟要靠这些东西续命了……我若不管着,谁知你又能胡乱到甚么地步。我可以放任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但不可触及底线。”
觉出男人是真的生怒,付尘也心愧,单手环颈靠上,小心翼翼道:“我答应你,接下来不参战,你把这锁打开罢。若不然……之后洗漱吃食也是不便,总不该,你连饭都不给我吃罢?”
“我来伺候你,”宗政羲挑眉冷道,“王子满意否?”
他这声“王子”本意调侃,却见青年面色因之黯淡下去,知是挂念起音讯尚无的赫胥猃来,微觉失言,又有更多恼意上来:“你若是真心挂念着你三叔安危,就不该这么放纵自己生死性命。”
青年依旧埋首不语,宗政羲无奈,放轻了声道:“……他身降龙运,不会有事的。”
付尘低道:“我虽同他不算亲近,也知他对我有猜忌防备之心,但他却是这世上仅存的亲眷长辈。只要看着他好好的,我心中歉疚,便得淡一些……何况当初最难时,也是他答允收留,才让我在胡羌勉强存活迄今……可我现在,却甚么都替他做不了,连他的消息都探知不得……”
“你好好地把身体养着,便已是最大的安慰,”宗政羲语气微冷,“得亏你未随晁耀宗前去缁水,在营里当着我的面都敢舍命犯险。若是任你跑到江北远处,谁知你又能把自己糟践成甚么样子……”
“我拼命,是想替你解忧……”
“赤乌义从中七名领将,个个入伍资历远长于你,何时硬要你去参领?”
“就当是……我送你的、聘礼,”付尘低低道,“在我……之前,把你要的,送给你。”
“我想要甚么,我自己会去取,”宗政羲冷道,“你好好顾着自己,就够了……整日脑中胡想甚么呢。”
“……我觉得不真实。生怕醒来后,发现还在无名山里,这一切,都只是我又做的一场噩梦,”付尘顿了顿,又补道,“……也可能是美梦。”
宗政羲环紧他窄腰,不知要再如何才能给他真切感。
疼也疼过,伤也伤过。哪有梦境能荒诞至此?
若能转醒,当初那么多别伤暗恨时便该醒了,又在等待甚么呢。
“……因为我?”宗政羲思虑片刻,温声问道。
付尘点了下头,尖锐的下巴扎在他肩膀上。想出声说点甚么,临出口时又咽下,开不了口。
“你这样,只会叫我误解,是我做错了甚么事,让你于我定不下心。”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付尘坦诚道,“倘让我破阵行战,我不会有旁念,可若令我定下心来思索自己的事……很多东西,放不下。”
宗政羲将怀中人撑起,转露出一抹淡笑来:“你说这么多,该不会还是想方设法让我给你启开这铁锁罢?”
“……可以么?”付尘也跟着笑,盯着他。
“没得商量,”宗政羲强硬道,“你想做甚么告诉我。回程之前,先给我在身上养几斤肉再说。”
付尘浅笑着低首,不再言语。
帐中归静,忽听得外间又有朦胧人声,似是有人在帐外吵闹争喧,两人都留意到了。
宗政羲凑近他耳畔低语:“……过会儿我给你煎药去,这些日子安分点,知道么?”
“知道,我听你的还不成……你还给我别的选择么。”
“还有一句话,”男人轻轻贴了贴他左颊疤印,低沉道,“我是你的人,对你做甚么,是我心愿。不是在和你讲生意,少些心思放在讨还事上。”
“……好。”
付尘垂首听着轮轨声远去,转身扑在榻上,拿被子埋住头颈。
“吵闹甚么?”
宗政羲转椅自后帐出来,看着主桌前侧一众喧声的领将。
众人见其出来,转又止了声,一人迟疑上前道:“将军,今日到汾瀛及其后诸城的斥候探查来报,蛮军那儿有些异动。”
“说清楚。”
“那蛮军又拿旧日的燕兵翊卫和城内的百姓做挡箭牌,令其暂先组队围拢在诸城之外,然后才是他们自己的军队。层层防守,看来是察觉出我们要继续攻城了。”一将愤慨道。
宗政羲冷笑:“苻璇还敢用这种下作招数……不过,这也说明他经过近来几役,是真的没底了,才要拼死撕下假面,来个鱼死网破。”
“……可我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真的就要顺着他的意,进退不得。”
“要不等苻昃那边,看看是否有何转机?”
“暂且不动,”宗政羲冷道,“咱们这里按兵不动,他们那边只会比我们更着急……至于拿百姓作俘虏之事,着人细盯着,看看他们接下来如何做。”
一将小心揣测道:“倘若……他们见我们不动,便急着拿城内百姓开刀呢?”
反正已经不再顾忌着以后,何必还要像从前一般假意讨好?
众人心中皆是一悬,宗政羲面色阴沉,显然亦排除不了这种最坏的假设。
而事实往往不如人意,专朝人最忧心之处发展。
仅在几日之后,便已传来蛮人坑杀旧燕百姓的消息。
他们显然也不打算瞒着消息,特地挑着汾瀛数里外的边郊挖掘坟坑,距离赤乌营的位置极近,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想当初,胡族的呼兰部众坑杀靖州百姓时,蛮军还有意讨好燕人,严整军纪,作出个和野蛮的胡人全然不同的伪善样子,收拢了不少燕地的降军。这时候直接撕破脸皮,倒也痛快直爽,一雪这燕蛮间的百年宿仇恩怨。纵然不知之后战果胜负,也算一时快意。
宗政羲当机立断,不再等待,在营中做好部署,挥令往进。先是派兵前扎营地,挖壕涉沟。同时分军围拢汾瀛两面城门,封堵河道渡口,直指宫禁。
一时间,汾瀛之外列营百数。
宗政羲登临云车,于十余丈高处远眺,瞰临城中观战。
只见这旧日水秀山青之城,而今旗帜蔽野,埃尘滚滚连天,钲鼓之声百里之内皆可闻得,偶有爆炸声盈响天际,火光缭绕。
密蚁一般的铁骑义从,或为地道暗袭,冲车撞城,积弩乱发,矢下如雨。
目光不可及处,多少哀嚎血洒,痛哭流涕。尽化风而散,飘至更远的地方。
人间至罪至孽,也不过如此。
男人缓缓阖目,血光转消匿,高处不胜寒。
“嘭!”
又是一声滔天巨响,转带着滚滚浓烟喷天,湮没了无数细碎的呻吟哭叫。
旧日京中制械巨匠的手艺,终得在这破敌雪耻的至危之时显效。
千里以外的草垛上安然卧睡的庞师傅猛然一阵心悸,起身转走几圈,遥望着不见边沿的金黄稻田和赤色晚霞,逐渐安定下来,转又回躺在席上,拿草帽遮住脸,再次沉沉睡去。
坐在营角半困半醒的付尘也听到了远处城池骤然传来的动静,当即清醒过来,心中一动,自昏暗角落站起身来。
军营已随驻军换扎了地点,而宗政羲忙于军务统筹,一时也兼顾不得他此处,还是委托了旁人来照管。
付尘拖着手上锁链,缓慢走到营帐口,朝靠在那里的小卒唤道:“……哎,醒醒!”
那兵卒原本在打盹,此时闻声醒了,赶忙上前:“将军……您有甚么吩咐?”
“你去后军,把晁三叫来,我寻他有事。”
“……是。”
入夜之后,两军偃旗息鼓。
在外城驻留的蛮军刚刚问讯赶来,却不想这批精军速度如此之快,已经围拢了汾瀛。而蛮主苻璇仍在城中,他们只得在外面守驻不动,向城内递信,听候吩咐。
数万蛮军败亡于城内外,义从逼近苻璇所在行宫之时,却见最后一批防守宫闱的蛮军再次拿出杀手锏——汾瀛城仅剩的最后一批燕人。
这些苟全存活的人中,有妇孺老弱,有乞儿艳妓,有身在襁褓的婴孩,还有夫家方亡的寡女。此时皆被蛮军掐颈而立,受制不动。
再次亲眼得见此等场景,直教带兵在前的领将终于不顾时机,破口大骂,直骂这群蛮子是懦夫竖子,屡屡拿这样令人不齿的招数,却不敢真刀实枪的用武力解决。
可骂归骂,蛮军持守不动,他们之中也无一人敢就这样上前斩杀个痛快。
蛮军中出来一人,相告条件。苻璇在宫中于次日午时宴饮相邀,只要他们领将仇凤肯单独入宫一叙,即刻便可释放人质。至于后续,则避而未谈。
这种明晃晃的陷阱,诸将再不认同,也只得暂时收军回营,将消息禀送往宗政羲处。
“将军,方才确定过消息,沙立虎已被苻璇下令斩杀,现在已经悬首于城外了。”
宗政羲并无多少喜意:“意料之中罢了。”
“今日蛮军拦距在前,特地传来一条件……同您有关。”
宗政羲半遮眼:“说。”
几个将领见过当时的场面,心犹愤慨,此时半带着怒火将夜间场景和蛮人之言细细禀报,兼而表述了反对之心。
“去,为甚么不去。”宗政羲淡淡道。
“将军……”
宗政羲反道:“当初去帝京时,赫胥猃起先不也是让我单独到城中寻他么。”
“这如何一样,那赫胥猃到底和您有交情在,您那时还有些许全身而退的可能,”一将拦道,“苻璇这时候已将手下大将自行斩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么多年的宿仇,他要您过去,只会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我们怎么能任您一人过去。”
“我若不去,这城里头最后一批燕人也要被斩杀殆尽了,你以为我们欠的活债还少么?”
诸将还欲再拦,宗政羲抬手止声:“届时听我的指示行事,待我一进,先将那些百姓安置在外城中,然后再领兵对战。这宫内外聚集的蛮军现在不至三万了罢,难道你们还不能及时闯杀进来?”
诸将只说犯险,可设法趁蛮军不备抢掠下人质。
“这个险值得冒,”宗政羲冷静道,“正好,我也想去见见故人……自上次苻璇用这个招数威胁起,我想,依他之智,应该已是猜到我是谁了。”
众将领无法再劝,只愈发凝重地商议起明日作战细节。
夜幕降落,浓重得看不到星光,只有茫茫一片乌黑,好像要就此跌落深渊,再也看不到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