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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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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没有光的时候,祁于的脸几乎隐没在暗处,现在借着多出来的一点光,可以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的眉毛刀削,眉色很深,照点白光,就像是眉毛上沾了几粒霜雪。此刻他正低着头,看着地面,脖子上的红绳在锁骨处翘起,没有紧贴着脖子。
乐闲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除了灰色的地面,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好奇地问:“那个,哥,你在看什么?”
祁于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乐闲摸了摸头,他实在不明白祁于为什么看的那么认真。难道那块地颜色更好看一点?长得更乖一点?
虽然他不太明白,满腹疑惑,但祁于让他别说话,他就没再说话。
在祁于看得到,而乐闲看不到的地方,一场搏斗正悄无声息地展开。
那一处地方有一滩积水。水异常清,越清澈的水,就越能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积水里是几张鬼脸,惨白,本来该长眼睛的地方只是两个窟窿,衬着地面的颜色。鬼脸的嘴角下咧,咧的很开,明明作的是一副难受的表情,但看上去,它们却像在笑。
鬼脸绵软,就像《记忆的永恒》里失去时间感知的钟表,软塌塌地落入水中,通过身体的一放一收在水里游走。
而此刻,混迹在其中的两张鬼脸开始来回相撞,它们激起的水哔啵作响,其他鬼脸见状,纷纷往边缘滑动,把战场腾出来,以免它们误伤到自己。那两只鬼脸一会撞击,一会拧绞,一会折叠,一会又舒展,把浑身解数都用在了和对方的这场搏斗当中。
本来乐闲是可以看到这副场景的,但由于这块地被人下了阵,所以他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声音。
突然,迷蒙的远处传来了几声响动。
乐闲立马支棱起耳朵。
那声音还算清脆,听起来像是扭动关节发出来的声音。
“哥,哥,哥!”乐闲连叫了三声,才把祁于从刚才的状态里拉了回来。
“又怎么了?”祁于转过头,脸一半阴影,一半照光,要不是乐闲知道祁于不是个坏人,他肯定会先被祁于吓一跳。
乐闲拉了拉他的衣袖,咽了咽喉咙:“哥,那边有动静,你有没有听到?”
祁于道:“听到了,所以?”他声音很低,乐闲有种错觉,他觉得下一秒他哥可能会抡起一把菜刀朝他砍来。
因为祁于声音有点慵懒,仿佛他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已经被乐闲消磨殆尽。
乐闲扒拉着他的衣袖说:“所以,所以我们要不要先跑了再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要不然等一下来的东西太厉害了,那我们不就……”
祁于轻嗤了一声。
乐闲:“哥,你看!你刚才抖了一下!你也怕了是不是?快走快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说完就三下五除二去推祁于的背,祁于作了个推拒的动作,手抵在乐闲额头上,蜷起食指和中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然后说:“不过是两个骷髅,跑什么跑?”
“骷,骷髅?就是那个样子的骷髅?”乐闲对着祁于比划,祁于“嗯”了一声。
乐闲仔细想了想自己看过的电影,回忆那些电影里骷髅的样子,骷髅大概就是只剩一张骨架,没血没肉,眼睛是两个空洞的大坑,当它们转过头,用那两只空洞的眼睛逼视着他时……一想到这个画面,乐闲浑身一激灵,激灵完他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哥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不不就是骷髅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前面,手死死攥住祁于的袖子,还发着抖。
前方,一团黑雾升起,又慢慢褪去。在褪去的过程中,依然看不到来的到底是什么。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咔嚓。
咔嚓。
每一声都在乐闲神经上起舞。
等到浓雾终于散尽,一个小骷髅露出了头,又露出了整个身体。
它在行走,倒立,伸手,屈脚。但每一个动作都机械无比,它每动一下,身体的关节就跟着响动一番。
等到它再离乐闲近一点,乐闲就明白它的动作为什么这么机械了。因为它的脖颈,手和腿上,都缠绕着红色的丝线。它完全是跟着丝线做出每一个动作来的。
那些丝线汇聚在它的上方,乐闲顺着丝线往上看去,一个半人高的大骷髅,在他看过去的时候,也刚好盯着他。
他和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乐闲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害怕都忘了。
大骷髅左手拿着勾牌,右手握住那些丝线,只见它提着丝线操纵小骷髅,小骷髅受提线控制,伸出了右手,不太熟练地弯曲胳膊,给乐闲敬了个礼。
乐闲汗毛直立。小骷髅敬完礼,嘴里开始发出诡异的笑,关节处嘎嘎作响,一步一步紧逼乐闲的位置。
乐闲立马慌了:“哥哥哥!它们过来了!”
祁于道:“它们只是过来等车。你松手。”
乐闲整个脑袋都不敢从祁于后背露出来:“我不要!”
笑声离乐闲越来越近,乐闲发抖发得越来越厉害。这时候,祁于抱着手臂,转过头,望向了大骷髅。
此刻他的眼尾斜飞,瞳孔的颜色比之前都要深很多。
大骷髅在和他对视的时候,竟打了个寒颤,它迅速摆动牵引线和勾牌,缠在小骷髅脖子上的丝线力道大了不少,小骷髅方才的笑声被掐在喉咙里,愣是没有再发出来。
乐闲见没有响动,睁开眼睛,大骷髅一见着他,立马往旁边退了三步。
乐闲愣了几秒,在明白过来后,他使力摇动祁于,激动地说:“哥!它们好像很怕我!”
祁于咬牙道:“你先,松手。”
“哦。”乐闲撤回了手。
他摸着下巴说:“我的杀伤力也不至于这么大吧?它腿都在哆嗦。”乐闲思考片刻,手掌一拍叫道:“哦!我知道了!”
祁于问他:“你又知道什么了?”
“没没什么。”乐闲嘴上说着没什么,但面部表情出卖了他,他现在正在憨笑,嘴巴合都合不拢,要是肚子上肉再多一点,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像。
祁于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正在用清奇的脑回路给自己洗脑。
一束红色的光从地面闪过来,如一把剑滑向半空。霎时那光又折裂成两股,交叉重叠,从一处地方跑向另一处地方,在空中牵引出无数红色的丝线。
车已经来了。
乐闲还沉浸在自己快乐的脑补当中,祁于咳了一声,说:“车来了。”
乐闲这才忙不迭收起笑容,说:“来了吗?”
“这个给你,戴上。”祁于伸手道。
乐闲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已经多了两样东西——黑色的眼罩和黑色的口罩。他感动坏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发白的嘴唇,眼睛里简直要盈出泪水。他泪眼婆娑望向了祁于,祁于怕他下一秒会双膝下跪再向自己磕头,所以说:“不用谢我。”
乐闲鼻子一抽,说:“不是哥,我想说,你还有没有手套。”
他伸出冻得发紫的右手,很认真地说:“手也很冷。”
敢情他是把祁于当成清仓大甩卖了,送了口罩眼罩还附赠手套的那种。
祁于闷声道:“没了。”
“哦。那行吧。”乐闲戴上口罩,提着眼罩问:“哥,戴眼罩干什么?我眼睛又不怕冷。”
祁于手指相捻,舒展,最后伸手拿过眼罩挂在乐闲耳朵边,再往上一提,舒口气道:“叫你戴上就戴上。”
乐闲头一缩:“哥你轻点。”他捂着耳朵道:“耳朵给我拽疼了。”
祁于看着乐闲说:“上了车就不要再取下来。”
他哥做事也不解释个为什么,乐闲摸了摸头,虽然很懵,但他觉得他哥这么做,肯定有道理,所以他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戴上口罩,再戴上眼罩,乐闲换了一身行头似的,活像要去抢劫银行的劫匪。
“哥哥哥!我这个样子,待会儿我怎么上车啊?”乐闲闭着眼,嘴巴一秒也没闲下来。
祁于说:“带你上去。”
乐闲伸出了手,在空气里捞了一把,说:“哥你在哪?我先抓着你再说。”
乐闲现在看不到祁于的表情,他要是能看到,肯定会立马放下手臂,作个立正稍息的站姿。
祁于勉为其难伸出一只手,乐闲却还在半空到处捞,嘴里叨个不停:“你在哪?你在哪啊哥?”
祁于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他一把把乐闲扯了过来,乐闲哎哟了一声,忙抓住祁于的手臂,还捏了一下说:“哥这是你吗?”
祁于咬牙说:“是,我。”
乐闲笑出了声,摸着头说:“是哦,这里除了你和我,就没别的活人了。”
乐闲好心地在祁于手臂上拍了拍:“你,你别生气,我就是怕拉错了。”
原来他还知道祁于生气了。倒也没有那么傻。
但还是。
很傻。
车飞驰而过,像是在某一处地方碾过水洼,轮子下陷,有流水飞溅的声音。
乐闲问祁于:“车是不是来了?”
那车外形和普通的公交车没什么区别,车门缓缓打开,祁于拎着乐闲上了车。
大小骷髅紧接着上车。
应该说,这辆车除了外形,哪一处都不像普通公交车。
司机伸长了脖子,脖子往上无限拉长,她转过了头,往后看了一眼,伸出断了一截的手指,点了点人数。在点完了以后,又缩回脖子,三百六十度缓慢转过头,再缓慢发车。
一条麻绳从吊环中穿过,套在吊死鬼的脖子上,那鬼长身披发,垂着头,脸被头发掩盖起来,发丝上还啪嗒往下流着水。他的脚脱离了地面,身体随着车来回摇晃。
座位上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乘客,坐乐闲后面的,偶尔伸出一只巨大的舌头,往窗户上舔了舔。
断头鬼在座位上弹来弹去,头发和脸粘连在一起,甚至险些嵌进肉中。
这些乘客多的是缺胳膊少腿,蓬头垢面的,这么一对比,大小骷髅竟还算得上里面最正常的了。
要是知道现在自己身边全是歪瓜裂枣的鬼,不知道乐闲会被吓成什么样,关键时刻,眼罩也可续命。
但即使看不到,隔着口罩,乐闲也能闻到一种味道。
总的来说,这种味道很难闻。类似于地下室返潮的味道,猪肉腐烂的味道,夏天垃圾桶里堆满垃圾味道的混合。各种味道掺杂在一起,组成了一种新的难闻刺鼻的味道。
乐闲嗅了嗅,说:“哥,你确定我们上的是车吗?我怎么感觉自己混进了大型垃圾处理现场?”
祁于闭眼养神,鼻子里闷哼了一声。他连续一星期连轴转三班倒,现在眼睛有些睁不开。他便手撑在前一个座位的靠背上,埋头闭了一会眼。
车就这样不徐不缓地往前开。
模糊中,乐闲似乎没再说话,车门似乎悄然打开,有细碎的脚步声跟着上来。
忽然,祁于闻到了一种气味。
这种味道原先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但现在,这种气味已经压过了其他所有气味,像一缕一缕的光束,层层萦绕着他。
那是一种木质淡香,掺和了几丝白兰花的香气。
像一朵彩蝶绕过盛开的百花,飞进虚掩着的木门中,稳稳停落在祁于身上。
祁于确信,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闻到这样的味道,但他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某段时间,他用记忆,用身体所有的感官,鼻,唇,甚至瞳孔,毛发,捕捉过这种味道。
气味早已刻骨。
所以气味扑到鼻尖上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一种什么味道。
祁于胸口一紧,心底无端生出一种慌乱。他按住胸口,这种久未感觉到,却突然席卷而来的情绪让他愣神了几秒。
谁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背,带来很细微的触感。祁于勾起手指,在手背上擦了两下。
半睡半醒间,祁于似乎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比一个世纪都还长。但梦的内容却非常简单。
他梦见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的背影很修长,他手里握着一把伞,此刻天灰蒙蒙的,天上下着大雪,
他走过了一座拱桥,在桥的末端停顿,把伞往前倾了一个角度,伞正好遮在了另外一个人的头上。本来应该落在那人身上的雪被伞拦截了下来,雪就扑在伞面上,再扑簌簌掉落于桥面边缘。
另外那人本来是蜷缩着身体的,但他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小孩的脸,七八岁的样子,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脏水。
那个小孩,是祁于。
“哥,哥!”
乐闲推了他哥好几下,祁于才清醒过来。他缓缓抬起头,他前面那个座位空无一人,刚才闻到的那种味道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
祁于望着自己的手背,刚才那种发丝扫过的触感那么真实,但他前面根本就没有人,难道都是梦吗?
“还有多久才到啊?我感觉我们都坐了好久了。”乐闲嚷嚷道。
祁于往窗外看过去。窗外漂浮着红色的星点,如流萤,似芯蕊,又像烧木条迸出来的火星子。那些红色星点逆着车奔驰的方向,往身后滑落。窗外很黑,倒衬的这些星子有昙花一现的美感。
祁于回答道:“已经过了怨灵台。还有一站就到了。”
“只有一站啦?”乐闲立马直起身体。
祁于眉毛上挑:“怎么?没坐够?”
乐闲否定道:“不是不是。就是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能坐上鬼界的车,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还有点激动。”
他拉上祁于的手臂说:“哥,鬼界居然也有车,坐这车的感觉居然和我坐外面公交车的感觉一模一样,好牛啊!”
祁于淡淡道:“这本来就是公交车。”
乐闲啧啧了两声,抬起头说:“那就更牛了!我在有生之年坐上了鬼界的公交车!够我到外面去吹一阵子了!”
“你,小声点,很吵。”祁于把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
车忽然停住,乐闲身体却没刹住车,往前倾了一大截。
“下车。”祁于拖着乐闲穿过道,径直走下车。
乐闲脚一着地,就把挂在眼睛前的眼罩给取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看到点不一样的风景,但睁开眼睛一看,四周还是像他们等车的那个地方一样黑,他忍不住道:“哥,我们这是要去干啥呀?为什么这里也这么黑?”
祁于指了指前面,难得耐着性子回答他的问题:“去前面那,老爷子那有个东西要我去取。”
乐闲往前一看,依稀能看到那里有点白光,他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然后说:“取啥东西啊?”
祁于看了他一眼,乐闲对他眨了眨眼睛,祁于边走边说:“他没告诉我。”
乐闲眉毛眼睛皱在一起,想了半晌,叫道:“不对啊哥,这人让你来鬼界取东西,还不告诉你是啥,”乐闲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祁于十分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说:“你有这个闲心管我,那阿强叫你来鬼界淘金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有阴谋?”
乐闲哑住了,然后笑着说:“这不吃一堑长一智嘛!现在我长了一智,就怕你被人耍嘛!”
祁于说:“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乐闲忙说:“不用谢不用谢的。”
祁于用看大傻的眼神关怀了一下乐闲,说道:“他是我爷爷,你觉得,他会害我?”
“你爷爷?”乐闲吃惊道,他挠了挠脖子说:“你爷爷叫你来鬼界取个东西?那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取东西啊?为什么不直接给你带到外面去?”
祁于停下脚步,正眼望着他,冷声道:“话真多。”他说完就转过头,快步向前走,带起的风全扑在了乐闲脸上。
乐闲在原地呆了几秒,见祁于突然加速,他也怕落后,便冲着祁于说:“哥,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