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剖心自白 ...
-
暴风雨前总是宁静的。
这次开春祭要送往神庭的酒人由各州县自己押送往天山,这样避免了再次出现所有人被放跑的情况。
时宴允诺了楚宁邦,待开春祭结束,他便开始教授他的接任者开启天池送入酒人的咒语、以及解读神书的方法。
此次开春祭不在盛京举行,而是改在祭祀酒人的天池。
时宴离京那日盛京落了雪,楚宁邦出城相送,他对跟着时宴的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务必要好生照顾时宴,若回京饿瘦了些,他定不饶他们。
时宴看着楚宁邦十分投入地在演君臣情深的戏,也就配合着说了几句感谢。
楚宁邦为时宴斟了一杯临行酒,而后目送着时宴躬身进入他为对方准备的奢华马车中。
时宴此次前往天池的马车是楚宁邦特批,按照御辇的规制打造的,除了象征身份的装饰不同,其舒适程度可以说在解忧国无出其右。
好不容易摆脱了楚宁邦毒蛇一般的眼神,时宴坐回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对他来说这是劳心劳力的事。
车上拢着炭盆,还点着安神的熏香,这让时宴稍稍放松了些,渐渐有困意涌了上来。这份惬意没能持续多久,一阵微弱的凉气拂过他的耳畔,而后他的眼便被一双温热的手蒙上了。
时宴心中警铃大作,他直起身,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动作,低喝道:“谁?”
“大巫,别怕,是我。”是沉骛的声音。
时宴这才放下心,他靠回马车柔软的靠背上,问:“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
沉骛笑嘻嘻地答:“自然是来见想见之人。在宫中我便钻进来了,倒比大巫多享受了不少时候。”
时宴有些耳热,他忍住羞问:“什么时候走?”
沉骛答:“护送大巫一路向西,直到天池。”
时宴又问:“苍羽派不曾派给你任务?”
沉骛沉默了一瞬,在见时宴之前,他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将他的任务是时宴的实情告诉他的对方,本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咽下去了,他同时宴说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这同时宴也没有任何关系,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不主意不连累时宴,就不要说出来徒增对方的烦恼。
于是他笑着道:“倒也不是,不过此人也在西北,我送大巫去正好顺路。”
时宴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减速,车轮与青石板摩擦发出“咕噜噜”的响声,马车的的帘子被从外掀开,一个长相清秀的宫人探头问道:“大巫在叫奴?”
时宴吓得一激灵,赶忙用身体挡住沉骛,但沉骛的动作更快,他一下便钻到马车座位下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时宴正襟危坐答:“不曾。”
那位宫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奴听闻车中有谈话声,以为大巫在唤奴,是奴冒犯了。”
话虽这么说,但那人脸上却不见丝毫悔意。
时、沉二人几乎是咬着耳朵说话,时宴很清楚,这样的音量马车外的宫人不可能听见;他在一瞬间反应了过来,若没有楚宁邦的授意,一位小小的宫人不敢如此冒犯。
时宴知道,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楚宁邦不敢对他不利。
于是他抽出身上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下了宫人宽大的衣袖,宫人显然被这一举动吓到,瞬间白了脸色。
时宴冷声道:“下次若在打搅我休息,身首同此衣。”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咕咕咕”送信的信鸽停留在楚宁邦的窗边,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楚宁邦将鸽子脚上的纸条解下,得知了时宴以剑斩衣一事。
他面露凶光,不自觉地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恨声道:“朕定除此猪狗。”
而时宴这头一路同沉骛柔情蜜意,好不畅快,沉骛不分昼夜地缠着他,他也险些沦陷在温柔乡中,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有些奇怪,沉骛平日里并不是这般不知节制之人,这回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但他也不想多问,只尽量满足沉骛。
到达天山后,沉骛便同时宴作别,时宴想他干脆等开春祭结束回到京城卸任大巫后再告诉沉骛他的安排,正好给沉骛一个惊喜。
他们来日方长。
沉骛跟随时宴来到天山,为的就是安排好先前将要被活祭的酒人们,他错过了同他们的半年之约,不知道他们是否还等在此处。
酒人忠诚,想必还未散去,那就让他们成为自己送给时宴的最后一份助力、最后一件礼物吧。
因开春祭的举行,天山上驻扎了比平时多两倍由于的官兵,但天山崇山延绵,将这些士兵扔在天山,仍是人迹寥寥,看到此情此景,沉骛更加放心了。
他在山中各处留下了当初和酒人们约定好的记号,便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静候他们的到来。
他已经很疲倦了,当初他在成为楚齐贤的近侍前,在一次任务中险些死去,是苍羽派的的掌舵人羽居士救了他,而留下他性命的条件是他入苍羽派,成为其中的一员。
五年间,沉骛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熬过了数不清的考验,手上沾满了鲜血,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别人的。他对无休止的杀戮早就感到了厌倦,尤其是重遇时宴后,他深埋多年的爱意得到了回应,他就更加厌弃自己的过往了。
他想离开苍羽派,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苍羽派向来是宽进严出,羽居士擅长制蛊,苍羽派的每一位成员体内都有他种下的蛊,人人皆不相同。
沉骛被种下的蛊被称作灌汤蛊,若每月未能按时服下解药,就会自内向外溶解,直到人死时,身上只剩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包裹着一滩血水,就如一只巨大的灌汤包。
成为正常人的前提是活着。
沉骛曾经光明正大地同羽居士提出,他要离开苍羽派,让羽居士给他灌汤蛊的永久解药,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羽居士提出的要求是,让他拿到长生丹丹方。
沉骛也曾经想过,让时宴交出这个方子,但从他大哥病重身故,以及时宴经受死亡威胁也不愿意交出方子来看,他就知道,他拿不到这个方子。
他上次负重伤,并不是执行任务所导致,而是受到了苍羽派的处罚——在苍羽派,一旦接下任务,除非身死,任务不可更改、不可中断;在此基础上,每个任务都有期限,过期未完成者,便要受到派法五花八门的处罚,轻则负伤,重则丢掉性命。而沉骛离开苍羽派的任务自然也有时间限制,沉骛拖了又拖,这才遭致惩处。
惩处结束,沉骛打听到时宴被软禁在皇宫中,而他掐指一算,时宴回蛮荒之地疗伤的日子已经快到了,他早在前一年就见过时宴内伤发作时的狼狈模样,他想以时宴的性格,一定不会愿意其他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于是他尽管自己身受重伤,还是赶来盛京,从皇宫中救下了时宴。
他受的都是皮外伤,看着可怖,其实都没有劳筋劳骨,只要能忍得痛,行动并不怎么受限。
他有想过找时宴要长生丹丹方用来延续自己的寿命——譬如此次自己明明伤重也要救下时宴,除了真情,还包含了不少权衡与考量。他想用这出苦肉计来让时宴承他的情,后续可以以这份恩情为要挟来达成自己想要达成之事。
可他太过高估自己的身体素质了,他本想装晕,再看看时宴如何继续处理接下来的事,自己好将这次救人的利益最大化,可没想到自己真的结结实实地昏迷了好几天,到了蛮荒之地才清醒过来。
因着他冒死相救,时宴对他彻底打开了心扉,将他带回了白民之国。
这时沉骛尚未放弃心中的算计,在时宴疗伤的那几天里,他翻遍了白民之国,自然也在汗牛充栋的图书中找到了记载长生丹的书籍,那本已经不再完整的古籍。
“此丹服之能活死人、肉白骨,与天地争寿,逆转阴阳生死,只是有悖人伦,非万不得已切勿制取,谨记谨记。”这是那本古籍中对长生丹最后一句记载。
那时沉骛不知道这句话象征着什么,直到时宴带着沉骛去了放置其族人冰棺的山洞,沉骛才悟到,时宴要么没有长生丹的丹方,要么母方唯一缺失的那一味药实在难寻,否则对方不可能任由自己的族人躺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千百年。
他在那一瞬间原谅了时宴未曾赠与他大哥长生丹一事,未曾拥有过的东西,如何慷慨赠人?
时宴的以诚相待让沉骛幡然醒悟,对方向他诉说过的苦痛与相识以来对他的好在他脑海中反复呈现,他想他不该在这样一颗千疮百孔的真心上再插入一把利剑。
从白民之国分别后,沉骛决定放弃自己原本的计划,他愿意用自己的死亡换取那个任务的终结——尽管他清楚,他死后这个任务也会被其他人再次认领,但时宴已经逃过了千百年,想必往后也不需要他担心。
天山上的酒人,原是他打算摧毁天池和通天塔时再用上的,如今他将他们交给时宴,要将那些人培养成一把把锋利的刀,还是要让他们成为无忧无虑的平常人,就看时宴的定夺了。
回忆结束,那些酒人也如数出现在了沉骛面前,他对那些酒人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又特地说明私放他们是时宴的授意,好让那些酒人感激时宴后便让他们再次散去。
安排好这些,沉骛又修书一封,将此事前因后果叙述清楚,他要在自己死后将这封信交给时宴,那样时宴便会明白所有事情的原委——他做不到做好事不留名,他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时宴记得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