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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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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侧目,曾媪扶着王妃缓缓踏至,停在廊檐阶下,似忌讳一般,不再上前。
  柳氏眉头一挑,王妃可从未踏足过南湘院,真是稀奇,抚了抚衣襟,步下石阶微微福了福身子,院中奴仆亦在其身后跪作一地。
  随即走上前来,言语不乏稀罕:“娘娘屈尊南院,不知所为何事?”
  “本宫可曾叫你起身?”王妃面色冷然倨傲,瞥她一眼。
  柳氏面上一僵,笑意顿时凝固,恨恨垂首再次俯下身子,随侍亦埋首在膝前,不敢再有所动作。
  曾嬷嬷招手示意,两名跟在最后的仆妇垂首上前,一个询问行杖的婆子,一个细细查看初棠伤势,腰背皮开肉绽,仆妇轻掐下巴,左右查看她红肿的面颊,见她唇瓣翕动,却气若游丝,凑近了些,才听到她在暗暗记着杖数,又听那方行杖的婆子道她一声不吭,忙迈着碎步回禀王妃。
  王妃闻言,视线落在趴伏的背影上,眉间蹙起,眼底晦暗不明。
  “带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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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时分,王妃用过晚膳,钗发尽卸,着宝蓝丝绸交领寝衣,斜倚在软榻,翻看手中账册,凭靠着的雕花凭几下置放一巴掌大小黑漆木盒。
  灯影摇曳跳跃,候在一旁的嬷嬷上前拨弄,剪掉一小截烛芯,屋内亮了一瞬,复归寂静。
  红烛烧了半支,王妃手中账目才翻过了一页,她揉了揉额心,合上了书册,“拿去给了吧。”
  “娘娘,初棠姑娘聪慧,哪能看不出那些小伎俩,定是自愿上钩。若这般将人放走了,世子……”
  王妃如何看不出,她抬了抬手,曾嬷嬷噤了声,明白王妃已有了决断。
  她知道这一方小匣中放置的便是那姑娘搏命求得的物什,双手接过,妥帖安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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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夜,月色正浓。
  端王府,东院堂屋,屋内只掌着两盏灯,清冽的药香萦绕一室。
  宁瑄坐在床边,眼神凝在床上趴伏昏睡的人,她肩颈处尚且残有夜夜欢好的暧昧痕迹,往下腰背处却现出大片溃烂,用去库房少半的玉露生肌膏将将才覆满一层。
  他眼底波澜起伏,指尖置于她鼻尖之下,确定尚有余息收回指节,又觉自己仿若魔怔了,更深露已重,他却不敢闭一瞬眼,他扯了扯唇角,低笑两声,转动起指节间的翡玉扳指。
  初棠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梦里,见到了久违的爸妈和哥哥,稀松平常,一如往日。
  她下了班,从医院回家,又在楼下买了些水果,和花店老板娘闲聊了两句,蹭了一株粉百合回家。
  上楼,妈妈在厨房忙活晚饭,爸爸在书房忙着工作。
  饭桌上,妈妈又抱怨起爸爸不注意身体,没说两句又拌起嘴来。她收到爸爸发来的求救信号,笑呵呵插两句,吸引妈妈炮火,他们父女俩在这方面一贯很有默契。
  饭吃到一半,门铃响了,哥哥突然从部队回来,说是休假。谁都没告诉,给我们一个好大的惊喜。哥哥兵种特殊,已经两年多没能回家了。
  妈妈喜极而泣,爸爸眼眶也红红的。哥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想不想他。”
  ……
  再醒来,她盯着床边的如意祥纹四腿雕兽首浮纹黑檀小方杌,久久不能回神。
  大梦初醒,恍若隔世。
  爷爷未过世时,喜欢摆弄文玩,她耳濡目染通晓一些,幼时顽皮还曾在黄花梨太师椅案上头刻过字,被狠打了通屁股,她记得真切。
  白苓眼睛一寸一寸掠过屋里陈设,眼前是床维雕四合如意纹紫檀架子床,左侧三步远置一座黑檀雕祥纹山水风貌三折屏风,其后靠墙立一顶黄花梨木花鸟纹衣橱,更不用谈些桌椅茶碗的精致。
  可这泼天富贵,于端王府的贵人、上京的贵人,也不过尔尔。
  她从不是贪心之人,不会肖想远在天边的物件,且较之名利,她倒愿沉醉与家人团聚的梦中,永不复醒。
  然,事总愿违。
  门外脚步响起。
  白苓掀起眼皮,他一袭白衣,胸前微敞,发间微湿,像是刚刚沐浴,面色冷然,宛若谪仙,与她视线相对,神色间有一瞬怔忪。
  他脚下一顿,又快步上前,坐在床边,手背贴于她的额间,片刻,舒了口气。
  “你睡了三日。”
  白苓闻言恍惚,心中竟生出些落寞,原来只有到生死关头家人才会入梦看望她。
  她背后倏而一凉,肩上绣鱼水嬉戏薄丝绸被滑落,腰间有按压的触感,所触之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痛。
  意识到宁瑄在做什么,她忙抬手按住他的胳膊,全然忘了自己现下几乎不着寸缕地趴在床上,手臂一抬便泻出无限春光,她受惊般快速抽回手,这一动作又扯到腰间的伤口,痛得蹙紧了眉头。
  一时,羞赧与痛楚各色参半,整个身子都泛起不正常的粉色。
  宁瑄目光沉沉,落在她咬得惨白的唇边,膝上大掌紧了紧。半晌,将薄丝被拉回,覆在她圆润白腻的肩头,匆匆离去。
  待房门阖上,白苓这才短促短促地吐出憋闷在嗓子眼的气息,缓解着痛楚。
  她探过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伤口面积很大,几乎覆盖正片后腰。
  她本以为会戳到溃烂渗血的皮肉,却不想,伤口处已经结起一层薄薄的痂。血痂会慢慢增厚,直至皮下生出新的嫩肉,才慢慢脱落。
  她逃过一劫…
  她将薄丝掩在胸前,忍着痛坐起身来,在床榻上四处翻找,却不见一片衣物。
  这时宁瑄推门而入,手中端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见她坐在床边,露着大半个肩头,眉间蹙紧,下一瞬神色复常。
  白苓没想到他回来这般快,绯红着脸,只手接过,一饮而尽。
  头顶视线灼热,她想了想,世子应该不会让她这副样子伺候,她恭敬道:“奴婢残体,有碍观瞻,恐侍奉有失,爷可否准奴宿回西厢?”
  宁瑄视线落在她如墨披散的发丝,眸色冷了冷,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脱鞋上榻,躺入里侧,扯过长条薄衾盖在身上。
  白苓见状忙用丝被遮掩着腰背,慌乱中扯到伤口,又疼得小脸紧皱。
  宁瑄自后瞧着她的动作,后腰处的伤口星星点点地又渗出血迹,声色骤冷:“若想活命,便安分点。”
  白苓柔弱的身子几乎瞬间僵直,第三次。
  她那般谨小慎微,想不通究竟何处得罪了他,亦想不通为何那般气愤却仍要留她一命。
  难道,只为床榻折辱……
  通红的脸颊霎时间惨白,周身血液凉透,捂在胸口的手失力般垂下,丝被滑落在地,她默不作声地趴回床边,任由肌肤暴露在他眼前。
  宁瑄气息一窒,闭紧了眼,半晌,微不可闻地叹了声,起身小心掠过初棠,下床捡起丝薄丝被,屈膝伏在床边,将她盖地严严实实,仅露出背部的伤口。
  他拿过床头小杌上的药瓶,指腹沾均涂抹在撕裂的伤处。
  他低眼,看她眼帘紧闭,睫羽颤动,失神地伸出手想去安抚,指尖方触及一缕发丝,又缩回了手。
  “父亲巡查盐务不日便要回京,你安分养伤,莫再生事。父亲不容私情,你若再惹起众怒,必无命喘息。”
  白苓羽睫微颤,下意识抿紧了唇。
  “我明日须离京一趟,快则十天,慢则月余,且耐心等我回来。”
  宁瑄声色微凉,吐出的言语却莫名带几许希冀,他视线低垂在她恬静的侧脸,眸光渐渐深重。
  待我探查清楚,你所求,我皆双手奉上。
  做好一切,他躺回床榻,本以为今夜再得不到回应,闭眼前却听得一声轻浅的“是”,宁瑄唇角勾起暖意,安枕入眠。
  翌日,清早。
  白苓不容拒绝地坚持下床服侍他穿衣,一板一眼,恭谨非常。
  宁瑄心中隐隐有些不适却寻不到源头。
  他谢绝她府门相送的提议,将人强留在院中,同路千离开。
  行至转角,他回头去看,她仍立在院前目送,分明是笑脸盈盈,却让他觉得空洞可怖。
  路千低唤了几声,宁瑄回过神,稳下心神,拂去心头怪异的感觉,阔步离去。
  院门至屋前,不过几步路,白苓却已痛得冷汗淋漓。
  她屏退上前搀扶的丫头,回到西厢,从铜镜旁妆奁中翻找出一枚形状怪异的青白紫三色奇石,紧紧攥在手中。
  世子幼时体弱,腿不能行。端王遍访名医为其诊治。在她入府三年后,望川谷神医游历至此,在府中驻足,为世子医治腿疾。
  她从前学的虽是临床西学,但祖辈传承,到了她这一辈,因着哥哥从军,这担子便落在她肩上,自幼接触早已内化于心。
  是以,她看过几次神医施针的手法,便牢记在心。又一次诊治时,她见神医换了穴位,与此前大不相同,心中好奇。诊治结束后,追去请教,神医见她有趣,并不隐瞒,如实告知。
  她听罢,只觉醍醐灌顶,暗叹医术精妙,又叹机会难得,便又问了许多。
  神医惊异于她小小年纪却知之甚多,竟不压于半个医正,言语间多有奇思,令人豁然开朗。一长一幼酣畅聊罢,神医便兴冲冲同端王道,要收她为徒。
  端王神色不明,心中另有打算。神医终究要走,但瑄儿的腿却不能无人照料,他捡回的女郎能得神医青眼,天资必然不斐,又能近的瑄儿身,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端王许她无数钱帛,甚至有意认她做义女,封她郡主之位,只为将她留在府中。
  医者仁心,父母慈心,白苓动了恻隐,她婉拒了认父的提议,只说成年后想离府出京,端王爽快,一口应下,反是身侧的王妃同她道,身契待世子腿愈后再赐予她。
  幼时的世子,白净的如同个瓷娃娃,精致易碎。他最爱做之事,便是在院中赏英。
  梨白纷飞,鹊上枝头。
  他抬眸望落英如雪,她立于檐下,远观公子润玉无双。
  小时候的宁瑄,望向团雀的眼神是慕艳,落向垂瓣的眼神是悲凉。
  她终是心软,便应了下。
  神医在府中驻足三载,她便跟在他左右修习了三年医术,学得一分半点神医的精妙已很是够用。神医洒脱,却极为惜才,临别前赠她三色奇石,亦不勉强她,只说有缘再见。
  如今,只盼他还愿收留这个徒弟。
  白苓将石坠系在脖颈,双手撑着桌椅坐回床边,低喘着气,背上衣襟依然濡湿,映出斑驳血迹。
  她缓了好一会儿,在枕下翻出一枚钥匙。屈身弯下腰,床下靠里置着一个木屉,极为隐秘。
  她探进身子,豆大的冷汗自额间滴落,开锁的手颤抖不止,眼前发白,几次对不上锁眼,她咬破舌尖恢复清明,取出木匣,坐回床边。
  打开的瞬间,悬着的心落回地面。
  贵人大多事忙,不记得曾许下的诺言。一诺千金,许也是要看对象,若对方是蜉蝣蝼蚁,贵人一句忘了便做不得数,她人言卑微,便是欲告也无处递状。
  她拿出其中单薄的两张纸笺,细细翻开,确认无误,折起放入巾帕中叠好,收在胸前。
  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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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戌时三刻,日影昏黄。
  一辆不起眼的双架马车,混在人流中,赶在城门落锁前,慢慢悠悠驶出东阳门。
  离京三里,车夫忽而甩起马鞭,疾行奔走。
  出百里,至灏阳,马车沿河道渐渐放缓了速度,停在一处私人渡口。
  车夫翻身下来,掀帘,扶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下车。转身,行至岸边,与停靠多时的船头老大低语几声,返至女子身边,嘱咐道。
  “姑娘,老夫便送到这里,之后的路,你放心跟着刘胡子,他状貌虎背熊腰,却是个体帖心细的,姑娘不用有顾虑。水上南行小半月,下了船再行一段路,便是望川神医谷,谷内道路崎岖,届时自有人接应,姑娘毋需忧心。”
  白苓心中感激,眼眶微红,福身重重谢过马伯。
  马伯赶紧将人扶起,拿过马车里包袱,又往白苓手里塞了两瓶药丸,“姑娘好生保重,有缘再见。”
  白苓登船,立在船头,遥遥挥手致意,直至岸边着褐色衣襟的马伯缩至一点,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刘胡子想起马伯嘱咐,心头划过一丝忧虑,走上前去,立在身侧,低声劝道,“回房吧姑娘,夜里风大,仔细身子。”
  江水迢迢,波纹荡漾。
  白苓收回视线,福了福身,“多谢刘叔挂碍。”
  刘胡子在前引着弱柳扶风的女子,行至船舱门前,“姑娘可有忌口,稍后我着人送些吃食来。”
  白苓摇了摇头,谢过刘叔。
  转身之际,刘胡子一拍脑袋,拱手道:“方才匆忙,竟忘了问姑娘名讳。”
  白苓旋身,朝刘叔浅浅一笑,眼底泛着波澜,倒映江面清月,乍看似有盈盈水色。
  “白苓。”
  “白姓,伏苓,是为白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