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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衣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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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律,审理期限都过这么久了还没动静儿,有什么办法不挑衅又不失尊严地提醒提醒啊?”
“……领导,上回出差单被我放假弄丢了嘿嘿嘿重签一张呗……”
送完人他回了趟所里,尽管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在这儿效率高。
这方正逼仄的空间,堆积如山的材料,来来往往的卖保险服饰……
他扫眼签完字还杵着不动的江一楠,“……你又干嘛?”
“纪凡……”
“出去。”
江律师不走。
“上班时间,你没正事儿干了是吧?”
她反省了一秒,“那说正事儿,朱记者说中午请您吃个饭。”
“我跟她有什么好吃的,”中午黎苏问他一块儿吃饭,他都答应了,“不给她题了吗。”
“嗨呀,真是正事儿,说是陈千银的事儿。”
他眼皮子一抬。
陈千银就是被弄进医院那个。哥哥陈千金,今儿找她前同事伸冤了,菜还没上齐,朱记者说。
“伸冤?”他又糊涂了,“在哪儿?”
在老家。
其实也不算,这事儿J城媒体已经不报了,就是她同事职业习惯瞎打听,不打听还没什么,一打听那头就嚎起来了。
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再见就成了木乃伊!打人的不赔钱也不判刑,还威胁他们走,不然要把他弟抓监狱去!
这还是人吗?!这还有王法吗?!
被赶回家只能住省城医院,就几天,医院嫌他们没钱,也要赶他们出院!
记者同志青天老爷,你们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这事儿我也有责任,”朱琳琳脸色很严肃,“但你下那死手已经够了,这样……野蛮。”
“你以为是我?”他反问,“有证据吗?”
“……”
“今儿算聊天儿还是采访?要采访我就回去上班儿了。”
朱琳琳啧一声,倒了杯茶。
“你以为我来讨伐你?事儿定性了,除非那谁倒……”
“那你想干什么?搞个大新闻?”
“别这么大敌意,ok?”
他挑了挑眉。
“跟你们律师说话太麻烦了,”她叹口气,从包里倒出设备,“我知道你不坏,就是想提醒你以后别这么着了。”
“怎么着了?”
“往大了程序就是一步步被破坏的,权力就是一步步失控的,往小了对你自己没好处。”朱琳琳说,“陈千金在J城人生地不熟,当时可能是傻眼了,但他比他弟贪,我怕你惹火上身。又不能真把人弄死,是吧?”
“他还敢来?”
“他不是武力挂的,”她想了想,“江律师也和他打过交道,他弟是直接上手打,他是偷偷挠。”
面前茶水冒着热气,他没再呛她,端起来喝了一口。
“朱记者,我这个人最讲公平了。”
“……”
“但得统一标准。”他想了想,“要程序大家都走程序,不能要求我走程序他卖惨吧,不能他拿刀人家空手接吧?我其实不在乎,顶天也就是伤人,倒是他赚了,杀人未遂没坐牢,只缝了几针。”
“……真不是你?”她这才问。
他反问,“找你们要钱了?缺多少?”
“哪会找我,他心里咱是一伙的,”她看他,“有人打招呼又住进去了,我才以为就是你呢。”
他淡淡说,“那就再说吧。”
瞎扒了两口饭,他准备回去上班儿,她忽然又问,“你和纪博士……”
他一顿,听她问“什么关系”,淡淡说,“认识的关系。”
“认识?”她比划了下,“咱俩这叫认识,他这至少比我认识得多吧?”
“你想多了。”
“是吗,那我看笔录怎么……”
“怎么?”
她眼神颇有深意,“你没看?听江律师说他伤得很重,没想到脑子那么清醒。”
算着时间去接人,车停在马路对面。
风一大天就蓝,像块无暇的画板,C城只有春夏交接有这样时候。
百年校门前依旧游客众多,举着小红旗排着队,但还不算森严,因为有更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跑来跳去。
抱书的,抱球的,追逐的,约饭的,闲聊的。
有瞬间他恍惚又看见一个奔跑着的年轻身影。
宽大的学士服,高高的个子,穿越绿树城墙、车流和学生,停在红门前。
他拎着学士帽,望着那窄门,异派学士服给他招来了不多的探究,英俊的相貌又给他带来了不少的温情,有人问:“同学,你一个人?也要进J大拍照?需要帮忙吗?”
他微茫然,还是摇了摇头。
确定东南西北都看过,哪条路都比那门宽敞,就转身走了。
最后一回了,已经搬出寝室,又结束了典礼,以后就是个真正的社会人了。
脱下仅有一次的学士服,换上廉价的西装,绿灯亮了,他和人群一起穿过马路。
红门中蓝天越来越窄,人群也朝着不同方向散开。
有的超越他,有的被他超越,他一步一步,西装逐渐变得精良,肩膀愈加宽阔,一步,一步,衣冠楚楚,脊背挺拔。
忽然他变瘦了,单薄地走来,一直走到面前,一愣。
“这么冷,你怎么站外面耍帅?”纪凡微抬着头。
莫言眼皮耷下,从兜里抽出手。
他手飞快一缩,警惕地,“……你不会又想让我伤上加伤吧。”
“……我看你有多冷。”
看清他手上的绷带,他没再碰,手臂绕过他肩膀打开车门。
纪凡钻进车里。
副驾却被一只包装盒霸占了。
他没搞明白,莫言直接抽出来抖开,圈他颈子上。
“这几天还得降温,去买两件衣服还是回去拿?”
他被围巾圈住了半张脸,嘴也像被堵住了。
等他再问了声,才用手背往下压了压,露出嘴来,“……你还去逛街了?”
“顺路。”
寒气被车里暖气中和,绕着弯朝他宿舍开。
“下回别买了,我有。”纪凡好一会儿才说。
“有就不买新的了?”
他斜他一眼,羊绒椴树格,卡其间夹丝绿,挺合适他,不管里头变了多少,这张皮还真是不挑东西。
“我穷,还不起八千块的围巾。”
“谁要你还了?”他又有些不痛快。
“拿人手软。”
“用不着你手软,少说两句气人的就行。”
“哪句气人了?”
他惊讶他的脸皮。
看他也惊讶,眯起眼,“……就说什么叫耍帅吧,我用得着耍?”
“……”
纪凡转过脸。
只看了短暂的几秒钟,几乎又有些惊讶。
学生时代他好像没太注意叶行的脸,学习第一,从小也看惯了,不就是小号变中号?
反正那么多年,人堆里他总是最闹腾那个,老冲动,不消停,耍帅出糗轮着来,高兴生气百分力。
现在这个莫律师,毫无疑问已是个成年男人。
眼神沉了,声气稳了。褪了莽气,五官都像被精雕过,剑眉英挺,目含暗星,尤其鼻梁高而挺直,小山峦一般让面部轮廓无比优越。
右眼和颧骨间那颗小痣还在。也许是成年了,从前近乎淘气的痣多了几分离奇的妩媚,也削弱了他下颌线的锋利感,显得不那么阴郁——他不怎么爱笑了,飞机上如果不是听见他和手机那头说话,他很难那么快认出他。
也高了,结实了。从前校服都不好好穿的人,倒是很适合西装。
客观说他身材条件的确很好,应了那句极其俗套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修长、充满力量,像林中最挺拔的树,长在最得天独厚的水土,拥有最生机的根茎。
他又很会照顾自己,在这个常被吸干米青气、猝死高发的行业,很注重松土浇水,定期修剪枝叶。像这样一个不外出奔波的日子,价值不菲的黑色大衣利落笔直,当他站在学校门口,即使不再咋咋唬唬,也依旧是最显……
莫言咳了声,“怎么着啊。”
抛开说话内容,他嗓音带着一丝沉着的磁性,无可否认,他是……
“管你耍不耍,”纪凡看向前方,“我就是觉得你身体那么娇弱……”
“……谁娇弱了,都说了我那是意外!”
“嗯嗯。”
“我又不冷。”
“好好。”
他没好气,“车里还有暖气OK。”
“OKOK。”
“……”
到了,这回莫言不要他说,挺自信地输了密码。
却颇有点儿“马什么冬梅”那记性,每当纪凡打算提醒,他一摆手,“等会儿。”
终于因错误过多,门自动冷却了。
纪凡:“……”
莫言:“……你就不能换个好记的密码?”
纪凡没怼他,大眼瞪小眼好几分钟,才终于进了屋。
这回没让他在外面等了,只又让他从兜里掏钥匙,开卧室门。
还没等莫言推开,他从缝里卡了进去,依旧把他关在了外——
这拿人也没见手软啊!
趁忘记前莫言悄悄把密码记入备忘录,又去了阳台。
三分钟后,他腾地跑回来:“诶!纪凡!”
里头没回音。
他三步并两步,拧开卧室门,“家里来贼了!”
“哐”一声,纪凡收回手,起身走了过来,“什么?”
莫言哦了声,目光越过他头顶,“……阳台那两盆玩意儿不见了。家里不安全啊。”
他一愣,随口说,“没事,汤媛来过吧。”
“……怎么她还知道你密码啊?”
“嗯。你再出去等会儿。”
莫言抿了抿嘴。
很快看他拿了两件厚衣服出来,又让帮忙锁门,“走吧。”
回程路上旁边省心了,可还不如不省心呢。
莫言侧眼几次,人靠在窗边闭眼假寐。
那会儿他看到了。
大白天窗帘也拉着,只开了个床头灯,照出灯下的相框和一张不大的床,床上人影扭曲地投在墙上。
那让他想起了以前从没热闹过的隔壁。
除了不请自去的他,他从没在那里见过客人,逢年过节,双方也都诡异地冷淡。
和很多年前一样,他总是不喜欢他俩单独待一块儿。现在有个还变成了相片儿被供着,心里就更不舒服。
“……是纪姨的?”不道德他也要问。
连问两声纪凡才睁开眼。
察觉旁边瞥着左手袖口,“嗯”了声。
他继续问,“……怎么还给烧了?”
“人没了,都要烧。”
“那怎么又捡起来?”
“村里人捡漏又丢了,留个纪念。”
“……”莫言假装没看见他又闭眼,“是土葬?”
他又嗯了声。
“那很麻烦吧。”
“……”纪凡问,“怎么了?”
“哦,我外公当年也土葬,我舅跟隔壁户抢风水宝地,打起来了。”
“……”他也哦了声,“外婆那时她就留了。”
“在家里走的?”
“差不多,”他又问,“怎么了?”
“……异地手续更麻烦吧,”他想起了那个案子,“托人办的?”
“嗯,让蒋哥帮了个忙。”
“……”
车轻微地点了刹,又平缓了。
“他……”原本不打算再问的事钻出嘴巴,“……陈千银那事儿,也找他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