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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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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的白云外,飘着细雨,天气已经很冷了。
方舟予连着烧了四五天,还没有一点转好的迹象,没钱看病,肺炎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只能又回来。他的肺炎完全是看病总耽搁着拖出来的,弄得现在全天几乎都在咳,每咳一次喉咙都在发疼。屋顶不知哪处破了个边角,或许是厨房,整日都在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和他体内延伸出来的那条管一样滴得淅淅沥沥。
“还咳啊,身体今天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陈易才进到客厅都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声,掀开他卧室的门帘走了进来。方舟予看着脸色差到极点,唇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嘴唇还在微微发着抖。一床厚被褥盖在他身上还不够,被褥上还叠了很多件旧棉衣,可即便这样两条细瘦的腿都还在无意识地抽着,套着厚棉袜的腿也总是被突然增高的肌张力带得踢一下被子。
陈易是林妈的儿子,也是方舟予儿时的旧友,考出白云外之后一直在外地念大学。回来一趟不方便,坐火车要坐好几天,他妈也嫌麻烦不让他回,只让他专心念书。因此他大学四年都没有回来过一次,如今毕业了大半年,也是被自己家里人打电话念叨着再加上赶在现在过年才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他已经很久没见方舟予,走的那会方舟予才刚受伤。虽然有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重残,但根本没想到会残疾得这么严重,不过只是四五年没见,方舟予的那两条腿的肌肉几乎都已经殆尽了,膝关节挛缩,显得膝盖骨凸起,足尖下垂得让脚背都弓了起来,每一个脚趾蜷缩在脚心,甚至还有点足外翻。
简直都不能称那为一双腿,陈易不敢接着看下去,帮他把踢掉的被子盖回去,替他掖得严严实实的,又看了一眼方舟予。他眼神没有办法聚焦,瞳孔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像是想要说话,只是发出了好几个气声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倒是嘴角没有办法控制地漏出的一些涎水把整个下巴打湿得亮晶晶的。
要不怎么说是多年旧友,即便方舟予不开口陈易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在他床边坐下抽了张纸巾帮他擦了一下下巴,说:“唉,我是陈易。我妈今天没有空,托我来照看一下你。”
垂在床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开合合,好几次都勾到了棉被延伸出的那条源源不断流着液体的管子,生怕肌张力高起来方舟予把连接体内的那条管子拽出来,陈易帮他把那只手塞回到被褥里,终于听到方舟予开口。
声音真的很轻,很虚弱,沙哑得不像话:“陈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从哪来……我记得……是不是也是浙省?”
虽然不明白方舟予为什么要用“也”字,但陈易听他说话这么费劲,看着他近乎奄奄一息的模样就稀里糊涂地点头,忙说:“是是是,我在浙省念大学,现在毕业了,回来过年。”
方舟予脑袋小幅度地动了动,意思是知道了。他的声音轻得只剩气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心肺功能太差,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开始微张着唇一心一意地呼吸,缓了好一会才接着说:“衣柜的那个柜子,请你帮我打开,里面有张字条,写着串地址……你从那里来,对那里肯定很熟悉的……能不能照着那串地址,你带我去,我求求你……”
“去……”
陈易听见这话语塞了一下,问他:“从这里到浙省坐火车得坐好多天,去那里干啥?而且你身体这么差,坐这么多天火车怎么受得住?”
“我想见一个人……”
天气阴凉,神经的疼痛牵得方舟予全身都疼,他额头上出了一些冷汗,凉风一吹激得他连牙齿都在打着颤,咬了一下下唇才说:“我可能活不了那么久了,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到底是不忍心,听了方舟予的话,深夜趁着没有什么人在,陈易悄悄把人带了出去。
算起来,这是方舟予这一生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只有一次的像其他孩子那样有过的“叛逆”。可他的叛逆却不在青春期,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不是十七八岁,早就过了该叛逆的年纪了。
自小遭遇的变故太多,家境贫穷,读不起书,父亲家暴,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被迫从很小就学着懂事,学着自己长大,等到长大之后又重残,瘫痪在床。所以哪里是方舟予不想要像其他孩子那样叛逆一回做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半夜这里没有车,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走到县城去才能搭车去到火车站。还好方舟予瘦,背起来也很轻松,那时背着他走一大段长长的山路的时候,陈易忽然问他。
方舟予,为什么想去那里?
方舟予过了很久才回答,近乎搪塞,声音闷在冷风中。只说,去见一个朋友。
可那得是对他多好,对他多么重要的朋友,才值得他像是这样子,拖着重残的身体,跨越不知道多少公里也要去见他一面。这已经超越了普通关系,超越了正常的情谊。但顾忌方舟予的隐私,陈易终究没问。
带着方舟予这样高位截瘫的病人根本不好挡车,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坐上一辆出租车,行李收拾得仓促,这回赶车也仓促,但还好赶在火车发动前坐上了车。可偏偏又在上火车的时候方舟予失禁了一通,即便穿着很厚的裤子但整条裤子还是湿了个透顶,裤腿向下滴着液体,加上他重残的身体十分吸引旁人注意力。陈易抱着他穿过好几节车厢找到他们的位置,方舟予残态愣是被人看了个遍,那些嫌恶的闲言碎语别说是陈易,连方舟予都听了个遍。
纵使那些闲言碎语无心,但方舟予听得还是很难过,也很难堪,心里总是忍不住想这件事。等到后来火车开动,陈易都已经帮他在卫生间换好裤子把他放到卧铺上让他躺着了,方舟予都还在火车的轰鸣声与自己的愧疚中一遍一遍地对陈易说着对不起。
跨越千里,四个省,原来坐火车要坐将近两天,四十多个小时。
方舟予看不到,听不到,也动不了,没有什么消遣的事情可以供他做,能做的就是躺在最简陋的卧铺上在心里慢慢数着时间,每听到一个新到达的站点,都是上千公里又缩短了一段,都是离吕泊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其实说句实话,这是方舟予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坐火车,在卧铺上躺着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忽然感觉有点遗憾,觉得有点不值。以前总听别人说坐在火车上看沿途的风景特别漂亮,而且现在跨越了四个省,应该沿途会有很多美景。可他没有办法看见,于他而言躺着火车的卧铺上的感觉也和躺在家里的床上没有差别。
可谁都没有想到跨越千里,一路颠簸辗转,四处找人问路,最终等来的却不是对得起这个过程的答案。
好不容易照着那串地址找到目的地,才发现房屋坍塌,那里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
那时陈易看着莫名想笑,笑自己的无知,也觉得自己的这一串行为很可笑。本来还想对方舟予说“那人是不是骗你的,给了一串假地址”,可看着他可怜的模样,终于又没忍心说出来。直到从远处走近一个人,和他说这里一年前发生了地震,死伤了很多人,大部分的人都从这里搬走了,这里打算施工重建,想找人的话用电话联系的时候,他看着方舟予的脸,忽然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但方舟予却似乎已经听清了,不比前几年他听到这些话会掉眼泪,现在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很凄惨的笑容。那种笑容可以说是强撑出的轻松,看着要哭,但是又没哭。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过了很久才轻声说。
陈易,我们回去吧。
好像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普通的就像是日常的问候语,才导致他说出这句话也是很平常的语气。
长时间在外面吹冷风,又插着管,加上陈易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压根不会照顾人,方舟予回去之后就尿路感染,这回烧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方家的灯不分昼夜亮了两三天,林妈一面心疼地给方舟予擦着身体让他退烧,一面骂着站在一旁看着的自家儿子:
“这么大了还这样让别人操心,消失大半个月让全村找,陈易你要死啊你,都工作的人了,一回来就给我惹事,还带上小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看我现在揍不动你了就不怕挨揍了是吧?他身体哪里受得了跑这么远,本来他身体就差经不起这么折腾,你这脑子长哪去了……”
“不要说了……林妈……不要说了……”
方舟予静静地听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这下声音哑得都快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林妈……是我要去的,是我让他带我去的……”
刚刚十足的气焰被方舟予这么一说浇灭了大半,林妈只好先闭了嘴,瞪了儿子一眼,又转过头来尽量放柔了声音和他说话:“乖乖,傻不傻,跑这么远不值得的,咱们出生在这里,和他们没法比,不要再惦记了。”
“我知道……我知道……”
先前单只是流泪,这下方舟予都转为了低声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泪眼望着天花板:“就是想到自己可能活不久了,就想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