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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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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斐没再回来,一个中年男人倒是敲响了门,自我介绍说是护工,接星星开口婉拒,对方却直言已经付过钱,接星星只好沉默。
时间翻飞,计斐变了很多,变得不像他记忆里那个率性随心的少年,他当然也变了,变得更上不得台面,但计斐仍然能够轻易看透他。
他没钱,也没资格浪费别人的钱。
那个寒冷凄然的冬夜,明明披着外套,他却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任人打量。
“你先喝奶茶,我帮你拿着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扔出门,包的背带断裂了,接星星手指纤细无力,单手拎着十分费劲,计斐伸手接过来,一个小瓶子却从没拉好的包口掉落,他弯腰去捡,瓶子上贴着标签,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不认识的英文,也有中文,却不像常见的药。
“这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接星星脸色一变,伸手抢过瓶子就往口袋里塞:“没、什么,就是…….维生素。”
可他在发抖。
计斐心头一凛,语气不由一沉:“接星星。”
差点被窥破秘密的接星星本就慌乱,被喊到名字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喊他的人,这么一对视,来不及掩饰的躲闪和不安全都暴露无遗。
计斐突然就有了猜测:“你没有感冒。”
听起来像是个疑问句,语气却那么笃定,让接星星有种被看透的恐惧。
不算明亮的路灯下,少年仓皇地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计斐向前一步,从接星星口袋里重新掏出那个小瓶子,动作不容置疑,眼睛始终盯着接星星的眼睛,他举起瓶子,一字一顿:“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生性外向,多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五官浓艳,极少有这样板着脸阴沉的时刻。
但心里越来越不妙的预感让他难得笑不出来。
而接星星一眨不眨,瞪着面前像是变了个人的计斐,计斐给他的感觉从来都是热烈友好的,现在计斐眼里却蕴满浓郁得化不开的阴云,一句话说的十分有威慑力。
他瑟缩着开口:“是……药。”
计斐步步紧逼:“什么药?”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接星星绝望地闭上眼:“孕激素。”
身上的最后一层布也被扯下来。
仿佛有连绵不绝的雷霆在他耳边轰鸣,轻轻的三个字重重砸在他心头,计斐猛地后撤一步,握住瓶子的手用力到颤抖。
他不懂太多医学知识,却也能仅凭这三个字判断,这不该是普通人吃的药,至少不该是一个高中男生会吃的。
接星星紧闭着眼,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掩耳盗铃。
计斐却不能,他咬着牙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吃?”
接星星不睁开眼睛,也不回答,曾几何时,计斐就像一道跨越数万光年照亮他的阳光,他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追随计斐。
计斐看见他的伤痕,看见他的逃跑,看见他的痛苦,也看见他绝望的选择。
太阳终将落幕,黑夜总会到来,他的人生正如永远过不去的凛冬。
他闭着眼睛摇头,身体后退,却被计斐抓住不放。
“你吃了多少?难受吗?我带你去医院!现在就去!”
“我不要!”更尖锐的声音竟然来自他自己,接星星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他看不清计斐的眼睛,里面是嫌恶、探究或者震惊,都不重要。
“是我自己要吃的,你别管了,别管我了!”他尖叫着后退,试图蜷曲身体,隐藏里面破碎的内核。
计斐已经对他够好了,可他不能为计斐做任何事,他什么都没有,他不值得计斐的好。
“接星星!”计斐的声音压过他的,握住他胳膊的手很用力,好像要捏碎他一样。
接星星只觉得身体一寸寸变得冰冷,连指尖都丧失温度,他同样开口,声音艰涩,喉咙里好像堵了块大石头:“计斐,不值得的,我不值得……”
他也曾经被短暂地爱过,他出生的那个夜晚,有流星划破天际,就好像是星星坠落凡间,成了他。
于是,他有了名字。
他也曾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一颗星星,但随着长大,父母感情越来越糟糕,他变得懦弱胆小,他的内向腼腆,他不喜欢男孩子的运动,他不擅长学习,甚至连一个枕边的毛绒娃娃,都成了原罪。
成了父母不和的原因,成了父亲不着家的理由,成了母亲发泄愤怒的依据,成了老师常常皱眉的存在,也成了同学欺凌嫌弃的目标。
这时他才明白,一切早有预兆,星星总是要坠落的。
“你说了不算!”计斐的低吼撕碎了他混乱的思绪,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目光像解难题时一样认真而坚定,透过朦胧的泪光望过来,“我说你值得,你信不信我!”
“计斐……”接星星被吼的一阵茫然,他能想到的是计斐会觉得厌烦或者惊讶,可现在,计斐好像是生气。
为什么生气?
计斐却不听他说话了,他甚至气得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宝贝自行车,伸手拦了辆空载的出租车,把接星星一把推上了车。
“去人民医院!”关车门的动静把车里的三个人都震了震。
“小伙子别那么用力啊!”前面的司机倒是没太生气,半抱怨半打趣地说了句。
计斐的脸色硬邦邦的,接星星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他的手朝计斐那边伸去,还没触碰到衣角就停住。
可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接星星惊讶地看向计斐的脸,神情依然紧绷,也不看他,手却握得很用力。
接星星有一瞬间的明悟,计斐在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
接星星没有问。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医院,计斐挂了急诊号,很快被叫进诊室,面对温和沉稳的急诊医生,一个人神情紧张,一个人眼神忐忑,磕磕绊绊地回答了简单的问题。
医生开了几项抽血的单子,计斐交了钱又领着他去排队抽血,接星星这才惊醒,从下车到现在,计斐好像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直到抽完血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等结果,计斐才总算松开了手,接星星纤弱的手腕上留下发红的印子。
“对不起。”计斐盯着那道印子,沉声说道。
接星星轻轻摇了摇头,计斐没什么对不起他的,然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
很久以后计斐再次开口,像是酝酿已久:“能不能跟我说说?”
“说……什么?”接星星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随便什么,为什么没来学校,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为什么跑出来,为什么……吃药。”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又像是怕吓到接星星,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语气,“都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接星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妈妈发现我在偷偷……吃药,很生气,不让我去学校。”
他说得很慢,计斐犹豫着问:“她又打你了?”
自从上次看见接星星身上陈年的伤痕,他就有所猜测,毕竟有些伤痕一看就不是新伤,而F高校规森严,就算有学生动手也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
“嗯。”接星星头垂得更低了,“她恨我。”
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爸妈的婚姻就彻底破裂了,离婚之后爸爸很快再婚,妈妈却沉溺在失败的婚姻和人生里,过得浑浑噩噩,清醒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念叨他是妈妈唯一的希望,一定要懂事听话,好好学习,向爸爸证明他是错的。
可喝多了的妈妈就像疯了似地会抄起手边一切能砸到他身上的东西施暴,嘴里嘶吼着“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不争气,你爸爸怎么会不要我们”、“你怎么不去死”这样的话,他只能一声不吭的蜷缩身体。
好像同时有天使和魔鬼住在妈妈身体里。
“她说,我这样是变态。”接星星说话带着鼻音,有点瓮声瓮气。
计斐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同样是妈妈的儿子,他能感受到这句话蕴含多么残忍的杀伤力,却没办法找出一句有用的安慰。
来自最亲的人的伤害永远是最锋利的刀。
夜变得更加浓重,急诊大厅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角落两个并肩而坐的少年。
少年纤薄的肩膀微微颤抖,被死死压抑的抽泣声微不可闻,只有最靠近他的人可以感受到,计斐沉默着揽住接星星的身体,这个动作卸下了对方全部的力气,黑发下露出的一段颀长雪白的脖颈无力低垂,接星星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
很快有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沾湿他的皮肤。
“爸爸说,还不如生了个、女孩,所以……”
所以他就想,不如变成女孩好了,说不定爸妈还会高兴一点。
怀里低泣的声音没有继续说,计斐却莫名听懂了,心脏像被一根针狠狠刺了一下,生疼,他不敢想接星星曾经被这样的话伤害过多少次,又被伤害到多深,才会宁愿伤害自己也要做这种违背生理的决定。
他一下下轻拍接星星的背,像安抚小动物似地用手掌抚过那凸起的脊骨。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颤抖的身体才一点点平静下去。
嘈杂的大厅里,接星星像只沙漠里的鸵鸟,埋起脑袋,躲避现实,却听见头顶上方传来格外清醒的声音,在一众纷乱模糊的杂音里那么清晰,那么冷淡。
“你说错了,不是你不值得,是他们。”
他们不值得你牺牲自己,计斐没有说的那么直白,因为那对接星星来说,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