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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

  •   浙江一高档临湖小区顶层复式楼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为迎接新年而绽放的璀璨灯火,湖面上倒映着霓虹,流光溢彩,一片盛世繁华
      然而,这盛景却像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丝毫未能渗入这间装修奢华却冷得刺骨的房子里
      长长的欧式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满了精致却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澳洲龙虾冷透了油脂,鸡汤表面的油花已然凝结
      李曼的母亲李秀粤坐在主位,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紫色羊绒衫,妆容精致,一丝不苟,但眼角眉梢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长途飞行后的憔悴。她是昨天才从北京赶回来的
      李曼的继父李昼江坐在另一端,西装革履,仿佛刚从一场商业谈判中抽身。他面前摆着一杯红酒,几乎没动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腕表或回复英文邮件,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与李秀粤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长长的餐桌,更是长达数年的冷漠和疏离
      李曼异父异母的弟弟李栩坐在李曼斜对面,十八岁的少年,身形清瘦挺拔,肤色透白,继承了生父的轮廓和他生母的清冷眉眼,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与这顿过于正式的晚餐格格不入。他几乎没动筷子,视线低垂,盯着面前骨碟上繁复的花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李曼坐在母亲一侧,慢吞吞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个家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偶尔需要回来报到的、装修豪华的驿站。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连衣裙,与这环境的奢华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和不易察觉的厌烦
      李秀粤放下汤匙,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咳”试图打破僵局,声音干巴巴的,“小栩,机票和学校都确认好了吗?”
      “嗯,都好了。”李栩抬起头,声音很轻,语气温顺
      “SAT 成绩单我收到了,数学满分,但文书还需要再打磨,我给你预约了耶鲁前招生官的视频会议,初三上午,别忘了。” 李秀粤道
      李昼江头也没抬,接口道:“公寓和车都安排了。男孩子,出去独立点是好事。”语气公事公办,不像父亲对儿子的叮嘱,更像老板交代下属
      李栩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嗯。知道了。”
      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水晶吊灯发出的、过于明亮的光线,冷冷地照着一桌几乎没怎么动的盛宴
      “曼曼,”李秀粤转向女儿,试图寻找话题,“上海的工作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回去?”
      “初五左右吧。”李曼回答得简短
      “嗯,在上海那边工作,还是要更有规划,不要安于现状。对了,CFA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曼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维持着微笑:“在看呢,妈,年后就报班。”
      李昼江抬眼道:“曼曼还年轻,不急。工作开心最重要。”这话听起来体贴,却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实际分量,更像是一种礼貌的敷衍
      “要不今年多待几天吧,多陪陪……”李秀粤的话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虚伪,顿住了。陪谁呢?陪这个空房子吗?
      李昼江忽然冷哼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陪?她什么时候需要人陪了?从小到大,不都是自己过得挺好?”这话不知是在说李曼,还是在讽刺李秀粤,或者是在自嘲
      李秀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李昼江,你什么意思?大过年的,非要找不痛快?”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在北京当你的女强人,不是挺自在?”
      “你呢?一年365天有300天在美国,这个家对你来说是什么?酒店?”
      战火一触即发,熟悉的争吵模式再次上演,尽管音量压抑着,但其中的怨毒和冰冷却弥漫开来,比大声嘶吼更令人窒息
      李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来了,每年如此,毫无新意
      李栩放下筷子,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吃饱了。”他声音紧绷,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快步上楼
      李曼的心莫名揪了一下,争吵中的父母完全无视了他的离席,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积攒多年怨气李曼坐立难安了几分钟。楼上毫无动静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推开椅子,低声说了句:“我也吃饱了。”不等父母回应,也转身上了楼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卧室一如既往的整洁,也一如既往的冰冷,缺乏长期居住的人气
      她走到衣柜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了柜门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天,刚上初中的李曼放学回家,推开家门,迎接她的是一片死寂和狼藉。地上有摔碎的玻璃杯,空气里还残留着激烈争吵后的冰冷和压抑
      “小栩?妈?李叔叔?”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扔下书包,开始疯狂地寻找当时只有四岁的弟弟
      客厅没有,厨房没有,父母的卧室也没有,甚至卫生间……都没有
      她跑下楼,在小区花园、儿童游乐区、甚至附近街区都找遍了,喊着李栩的名字,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父母吵完架各自摔门而去,竟然谁都没留意到孩子不见了
      她逢人就比划着问:“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穿背带裤衣服的小男孩?”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声音带着哭腔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她又累又怕,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冰冷的家,几乎绝望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她的目光扫过整齐的床铺、书桌,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衣柜门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颤抖着手,轻轻拉开了柜门——找到了
      小小的李栩,就蜷缩在她挂着的连衣裙和大衣下面,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柜子里充满了属于她的味道,仿佛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港。他抬起头,小脸苍白,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
      李曼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酸涩和心疼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
      她“扑通”一声跪在衣柜前,几乎是粗暴地伸出手,一把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从衣柜里拽出来,紧紧、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温热的眼泪瞬间决堤,砸在李栩细软的头发上
      “臭小子!你怎么躲这里!你知不知道我要吓死了啊!!”她声音哽咽,带着后怕的哭腔,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李栩被她勒得有点疼,却没有挣扎,小脑袋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伸出小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姐姐……对不起……我害怕……”
      那一刻,李曼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所有的埋怨、对父母的不满都被汹涌的姐弟之情淹没。他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互相依偎取暖的幼兽,在这个冰冷华丽的家里,只有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和温度

      李曼嘴角那丝因回忆而泛起的不经意的弧度,迅速被现实的酸涩压平了。衣柜里空荡荡的冷气扑面而来
      那个需要她寻找、需要她保护的弟弟,已经十八岁了。而他躲避的方式,也从她的衣柜,变成了他自己紧闭的房门
      她轻轻关上柜门,转身走出房间,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李栩的卧室
      她在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门
      “叩、叩、叩。”
      声音在空旷安静的二楼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李曼等了几秒,又敲了一次,这次稍微加重了点力道
      “小栩?是我。”她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
      依旧没有回应。但她几乎能想象出,门后的人正以何种姿势待着——可能是坐在床沿,低着头;也可能是靠着门板,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叹了口气,隔着门板说:“我进来了?”
      说完,她试探性地压下门把手
      门没有锁
      她推开一条缝,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的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将房间大半区域笼罩在阴影里
      李栩没有坐在书桌前,而是抱着膝盖,蜷坐在飘窗宽大的窗台上,身形隐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沉默而倔强的雕塑
      窗外是别家团圆的热闹灯火和偶尔炸开的烟花,那些光怪陆离的光影落在他沉默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
      李曼走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旁边是一个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敞开着,里面是叠放整齐的衣物,透着一股即将远行的疏离感
      她走到窗边,没有靠太近,只是倚靠着旁边的墙壁,也沉默地看着窗外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柔软:“又躲起来了?”
      李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依旧没抬头,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出来:“……没有。”
      李曼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的无奈和心疼“你呀,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李栩不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李曼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忽然出声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姐,你说……那个家,对我来说,算什么?”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飘忽的看着窗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李曼答不上来,对于她来说那只是一个提供优渥物质却抽干了所有温情的旅馆
      她忽然走近,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这个亲昵的、久违的动作让李栩的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但最终却僵硬地停住了,任由她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算……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吧。”李曼的声音很轻,“等你去美国,飞得更远,看得更多,就会知道,世界很大,不止有这里。”
      窗外的烟花闪烁着绚烂的光芒,透过窗户,在李栩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闪烁不定的光影,某种压抑已久的、汹涌的情绪几乎要破堤而出
      “飞得更远?”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内心,“然后呢?像你一样,一年回来一次?或者两三年也不回来?最后彻底变成这个家里的客人?”
      他的质问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挽留
      李曼愣住了,一时语塞。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逃离就够了,却从未深思过,她的逃离对于被留下的他意味着什么
      一种巨大的愧疚和酸楚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凉而紧绷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李栩的手在她掌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走。反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猛地反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他依旧低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但那紧握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巨大的、无法言说的依赖
      “对不起,小栩。”
      李栩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攥着她的手
      他就这样紧紧抓着她的手,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李曼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才用一种极低极低、几乎被烟花声淹没的声音,喃喃地问:
      “姐……等我去了美国,你会……偶尔想我吗?”
      你会像我现在害怕失去你一样,偶尔想起我吗?
      你会不会……也让我变成你世界里,一个逐渐模糊的、遥远的“客人”?
      她伸出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上,用力地回握他,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传递某种确凿无疑的承诺
      “会的。”她看着他被光线勾勒出的、显得异常脆弱的侧脸轮廓,声音坚定而温柔,“当然会,因为你是我弟弟啊。”
      “弟弟”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轻轻划下。
      李栩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着她的手,力道一点点卸去,最终,他的手滑落下来,安静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疏离
      “你…什么时候走?”她换了个话题
      “初七上午的航班。”他回答,视线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
      李曼看着弟弟笼罩在阴影里的、线条冷硬的侧脸,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明天,去西湖走走吧,我们已经好久没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断桥残雪的景象,就算不能,走走也好。而且……”
      她顿了顿,试图勾起一些共同的还算温暖的回忆,“湖滨那家‘楼外楼’,应该还开着吧?他们家的西湖醋鱼和东坡肉,你小时候不是还挺爱吃的?”
      提到“小时候”,李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层冰封的疏离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沉默了几秒,他低下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那……你早点睡。”
      “嗯。”李栩应着,却没有看她,视线重新落回地面。她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李栩一直挺直的背脊微微垮塌了下去。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丝冰凉的湿意
      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闭上眼,将喉咙里那股酸涩的硬块狠狠咽了回去

      冬夜的西湖,别有一番清冷萧瑟的韵味。湖面泛着幽暗的光,远处宝石山和保俶塔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岸边柳枝枯垂,随风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寒冷而湿润,带着湖水特有的、淡淡的腥气。游客比白日稀少许多,只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或家人沿着湖边漫步,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曼和李栩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却又显得过于礼貌的距离。两人都沉默着,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种沉默并不完全尴尬,却沉重地压着许多未尽的言语和复杂难辨的情绪
      “楼外楼”果然还开着,古色古香的建筑里灯火通明,透着老字号的沉稳气派。门口挂着大红灯笼,里面隐约传来杯盘交错和团聚的笑语声
      走进温暖的室内,饭菜的香气混合着老房子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们被引到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夜色中的西湖,视野极佳
      穿着传统服饰的服务员递上菜单。李曼接过,熟练地点了几个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宋嫂鱼羹,最后加了一碟定胜糕和一壶龙井茶
      “还记得吗?”李曼试图活跃气氛,将菜单推给李栩,“你小时候第一次吃东坡肉,腻得直灌茶水。”
      李栩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却落在窗外漆黑的湖面上,有些心不在焉
      菜很快上来了。精致,味道正宗,却吃不出多少团圆喜庆的滋味。两人安静地吃着,偶尔李曼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李栩也只是简短地“嗯”、“哦”几声
      直到那碟定胜糕送上来,热气腾腾,软糯香甜
      李栩看着那糕,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早就不爱吃甜的了。”
      李曼夹糕的筷子顿在了半空
      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小时候喜欢,是因为总觉得苦。后来……就不需要了。”
      她缓缓放下筷子,心里堵得难受
      “小栩……”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
      李栩深深地看向李曼,“姐。”他叫了她一声
      “等我去了美国,”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一种异常的认真,“你会……来看看我吗?”
      不是“会不会想我”,而是“会不会来看我”
      这个问题里包裹着更具体的期待和更深的不安
      李曼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会的。”她看着他眼睛,郑重地承诺,“等你不忙了,安顿好了,我就找时间去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她的承诺依旧带着姐姐式的、照顾人的口吻
      李栩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仿佛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实性。最终,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是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但眼底的某种紧绷的东西,似乎终于松动了些许
      “好。”他低声说,“我等你。”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腼腆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一个背着帆布包、脖子上挂着拍立得相机的年轻男生站在桌旁,脸上带着友善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我是街拍摄影师,主要拍一些西湖边的有缘人。”他指了指相机,目光在李曼和李栩之间逡巡,语气带着欣赏和试探,“两位的气质真的很搭,画面感特别好。不知道……方不方便给你们拍一张情侣拍立得合照?就当是新年纪念,免费的!”
      李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尴尬得脚趾抠地。她立刻摆手,急忙解释:“啊不是的,我们不是……”
      “好啊。”
      一个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打断了她
      李曼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栩
      只见李栩不知何时已调整好了坐姿,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手臂甚至极其自然地搭在了她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了一个看似随意却充满占有意味的半包围姿态
      他脸上那副沉郁冷漠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玩味的、带着点挑衅的从容。他看向那个摄影师,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堪称迷人的弧度:
      “拍吧。”
      他的答应太快,太自然,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夺,根本没给李曼留下任何解释和拒绝的余地
      摄影师小伙喜出望外:“太好了!谢谢谢谢!两位就这样,保持这个状态就非常好!很自然!”
      李曼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李栩搭在她椅背上的手臂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温热感,和他身上那股清冽又带着压迫感的气息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李栩,用眼神无声地质问:“你干什么?!”
      李栩却仿佛没接收到她的信号,反而侧过头,垂眸看向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
      “姐,配合一下。”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大过年的,别扫人家的兴。”
      “……”李曼彻底失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
      摄影师已经兴奋地调整好角度,举起了拍立得:“两位看这里!对!就这样!姐姐可以再靠近哥哥一点点……对!完美!”
      闪光灯猛地一亮,刺得李曼下意识眯了下眼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仿佛也定格了这一刻诡异又暧昧的气氛
      相机缓缓吐出一张白色的相纸。摄影师拿着相纸,小心地扇动着,脸上满是满意的笑容:“太棒了!效果肯定很好!两位真的太有感觉了!”
      李栩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搭在椅背上的手臂,恢复了之前那种略带疏离的坐姿,仿佛刚才那个主动营造暧昧氛围的人不是他。他甚至还对摄影师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
      李曼的脸颊还在发烫,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一半是尴尬,一半是被李栩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搅乱的惊慌。她根本不敢去看那张正在显影的照片,也不敢去看李栩此刻的表情
      摄影师又夸赞了几句,留下照片,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桌上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凝滞和古怪
      那张白色的拍立得相纸静静躺在桌子中央,影像在化学反应下逐渐清晰
      李曼的视线忍不住飘过去
      照片上,背景是朦胧的“楼外楼”窗棂和窗外西湖的夜色光晕。构图中心,李栩微微侧身倾向她,下颌线条流畅,那双总是带着冷意的眼睛在镜头下竟显得格外深邃专注,甚至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笑意,她简直怀疑自己眼花了
      而她,则微微睁大眼睛,脸上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错愕和一丝羞窘的红晕,看起来不像抗拒,反倒更像是一种不知所措的默认。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镜头拉得极近,姿态亲昵得……足以以假乱真
      这根本就是一张完美的、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热恋中情侣的合照
      她猛地伸手,想将那张“罪证”收起来
      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一步,轻轻按住了照片的边缘
      李栩的手指修长,轻轻压在那张逐渐清晰的影像上,指尖正好按在照片中“他”搭着“她”椅背的那个位置
      他垂眸看着照片,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了一下照片的边缘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曼,语气淡然得像在评论天气:
      “拍得还行。”
      他顿了顿,极其自然地将那张照片拿起来,端详了一眼,然后……顺手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李曼彻底懵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栩却仿佛做完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凉透的东坡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视线重新投向窗外,侧脸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和疏离
      仿佛刚才那个答应拍照、主动营造暧昧、最后还理所当然没收了“情侣合照”的人,根本不是他
      西湖的夜色依旧静谧,楼外楼的灯火依旧温暖
      这一顿饭,吃的是记忆,品的却是人生百味中最涩的那一种。而未来的路,终究要他们各自走下去

      西湖沉寂,夜色正浓
      他们饭后并排走在西湖边散着步,李栩突然开口:“如果这个家不是这样,我们会怎么样?”
      如果父母恩爱,如果家庭温暖,如果他们是在正常的关爱里长大的普通姐弟,现在会不会是不同的光景?他们会不会更亲密,更常联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太平洋和经年的疏离,最终变成彼此通讯录里一个遥远的名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李曼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远行、看似冷静却透着无尽苍凉的少年,她深吸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西湖永远都在这里,楼外楼也一直在。无论你飞多远,什么时候回来,姐……都在这里。”
      李栩终于转回头,深深地看着她。他眼底晃动,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感动,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彻底的告别
      他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他沉默地走了几步,看着湖面上破碎的灯光倒影,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姐,你…多留几天吧。至少,看着我走。”
      李曼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弟弟依旧倔强侧对着她的身影,那里面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恳求的脆弱
      “好。”她没有丝毫犹豫,应了下来,“我送你。”

      初七,杭州萧山国际机场
      国际出发大厅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告别与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离愁的机场气息
      李昼江的司机将黑色奔驰s450l安静地停在出发层外,司机下车,沉默而高效地将李栩的行李箱从后备箱取出
      李栩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神情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李曼走在他身边,看着他办理值机、托运,一切手续都熟练得不像一个第一次独自远行的十八岁少年
      流程很快走完。距离安检入口越来越近,那象征着分别的界限也越来越清晰
      周围是其他送行的人群,拥抱的恋人、叮嘱的父母、哭闹的孩子……每一种声音都放大着此地的离别氛围
      两人在安检入口前站定。沉默再次降临,比在西湖边更加沉重
      李曼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不过短短几年,那个需要她蹲下来才能平视的小男孩,已经需要她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周遭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李曼深吸一口气,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安抚小时候那个躲在衣柜里的他一样,轻轻揉一揉他的头发
      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柔软的发梢时,手腕却被一只温热而力道十足的手猛地攥住了
      李栩的手掌很大,指节分明,轻易地圈住了她纤细的腕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力度
      “姐,”他看着她,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李曼的手僵在半空,腕骨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和微微的潮意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太懂却莫名心慌的情绪
      这句话像是一道清晰的界碑,划开了过往的所有依赖与呵护
      李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下一秒,他上前一步,张开手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和一种决绝的告别意味。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间是她发丝上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香味
      李曼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她试图抬起手,轻轻回拍他的后背时,一个极其轻柔的、带着温热触感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李栩迅速松开了她,后退一步,拉回了那个安全却疏离的距离。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飞快地瞥向一旁,避开了她震惊而茫然的目光
      “我走了。”他声音低哑,抓过旁边的登机箱拉杆,转身走向安检通道,没有再回头
      李曼怔怔地站在原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刚才被吻过的脸颊皮肤,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滚烫的触感
      周围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她却感觉像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得见那个决绝的、挺拔的黑色背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

      巨大的波音777穿透云层,平稳地飞行在平流层。窗外是刺眼的阳光和无垠的云海
      头等舱内灯光调暗,大部分旅客已经陷入睡眠或戴上眼罩。李栩靠窗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
      许久,他才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护照夹。打开,里面除了证件,还夹着一张微微卷边的拍立得照片
      他的指尖缓缓抚过照片上她的轮廓,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一种深埋于心底的酸涩
      他的侧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沉默地摩挲着那张小小的照片,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家”和“她”的,虚幻的温暖
      他将照片抵在唇边,极轻地印下一个吻,如同在机场告别时,那个克制而滚烫的吻的延续
      然后,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回护照夹,贴近心口的位置放好,闭上眼睛,靠在舷窗上
      引擎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下方是无边无际的、洁白而冰冷的云层
      云层之下,是他无法回去的过去。云层之上,是他无法看清的未来
      前方,是广阔而陌生的北美大陆,等待着他的,是全新的、必须独自面对的旅程
      航班掠过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逐渐消散的尾迹,如同一个未完待续的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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