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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卖花!新鲜的栀子花!”

      清晨,开封太平桥畔,蒸腾的雾气里,晃动着无数襆头与漆纱冠。稠饧摊前的竹梆子声、香饮子铺的铜铃响、鞋匠的俚曲吆喝,都盖不住那一声暴喝:

      “退还聘金?休想!”

      脑袋们都齐刷刷地转向那间夹在茶肆和铁器铺之中的小店,宣宣也钻了过去。

      她捏住肩上的布带,将小背篓转到怀里抱着。背篓里,颤巍巍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露珠在花瓣的褶皱间滚动。

      花香扑鼻,冲散了旁人领口的皂角味,只有汴河水的湿气、麦糕的热气还萦绕在脸颊边。

      人群漩涡正中,小店门前挂着一块红绸,在周遭长短高低的布幌子中耀眼夺目。

      门楣正中匾额上写着“撮合山”,两侧竖着的木牌上,左边“六礼俱全”,右边“官媒正店”。

      台阶上蹲着个婆子,素绸包着发髻,笼着手,身上褐色对襟褙子十分宽大,全罩住了她矮胖的身形,乍一看好似隆起的土堆上冒出个脑袋。

      她双眉之间挤出川字纹,纹路里满是愁绪,三角眼盛着怒火,向下的嘴角却无比疲惫。

      宣宣伸头扫了一眼,厌恶地皱起眉头,心想这郑婆子又搞出什么事儿了?

      周围的人闻见花香,纷纷转头打量,她趁机温声报价:“五文一束!刚摘的栀子花!”

      身边的卖油郎冲她笑笑,向众人啧啧感叹:“又是新科进士悔婚。”

      前头举着油饼咔咔啃食的郎君回头,含混地附和:“哼!另傍上大官做岳丈了呗!”

      宣宣见卖油郎粗麻袖口下露出一块红彤彤的擦伤,像是被挂油篓的荆条蹭的,仰头对他说:“郎君,栀子花捣碎外敷,可治疮疡肿痛!”

      于是今晨的第一束花卖了出去。宣宣把五文钱塞进袖袋,饶有兴味地往林立的脖颈中间张望。

      身穿白色襕衫的年轻书生站在离婆子三步远的台阶下,他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脸红得像喝醉了酒,眼神一会儿盯着鞋尖,一会儿飘到对面,好像恨自己没个帷帽能把脸遮起来似的。

      对面戴帷帽的小娘子瘫坐在离婆子七八步远的青砖地上,肩膀抽动着,纱帘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围观的人群站成个圈儿,嗡嗡议论着,宣宣只望了一眼就逡巡着身边来了又去的看客,向妇人们兜售栀子花。

      “好了好了!争执许久也没个结论,只白白叫人看笑话。”郑婆子手撑膝盖站起身来,露出腰间垂着的小算盘,“你们一个新科进士,一个油坊掌柜,都是贵人,就别浪费时间了。”

      她眨了眨眼,先对着地上的小娘子弯下腰:“尤掌柜,老身打心眼里同情你,定会再给你找个更好的!你看这聘金的事儿...”

      进士慌忙张口打断:“你这婆子会不会说话!同情她做什么?她分明是个不顺父母的恶女!”

      不等郑婆子开口,心痒难耐的看客们纷纷出言询问:“如何不顺父母?”

      进士支吾道:“年前我父母从毫州老家寄来年货,有一盒糕点,一条腊肉,她竟将糕点丢弃,可见是对我父母心怀不满...”

      帷帽下的尤掌柜颤声辩解:“毫州路远,糕点早已霉烂,我若吃了,焉有命在?你倒是孝顺得不得了,你怎么不吃?”

      看客们哄笑起来,宣宣接过买花妇人递来的五文钱,妇人捂嘴嗤笑:“那进士真是个衣冠狗彘!先前那小娘子说为他典当了金钗,他竟说自己也出过一条腊肉,算是扯平了,你说可不可笑?”

      “反正我不退聘金,不是因为贪图钱财,我是不得已才...故而...故...”进士咕咕了半天,也没咕出个所以然。

      见看客们没有如预想中的支持他,反而齐齐张开大嘴发出嘲笑,进士的脸色涨得好像煮熟的猪头,绞尽脑汁又想出个理由:

      “她...她左脚比右脚大一分,分明是天生残疾!因而正合了《户婚律》中,故意隐瞒肢体残缺可不退聘金的条款...”

      这番话叫看客们纷纷往尤掌柜的双脚看去,只见一双百蝶穿花的绣鞋,两只一样大,并没看出有什么不同。

      众目睽睽之下,尤掌柜将双脚往裙子里缩了缩,有个驼着背豁着黄牙的汉子笑道:“你怎么知道她两只脚不一样大?莫非你们成婚前就...”

      话没说完,留给看客们无限的遐想,进士不再擦汗,见男人们用淫邪的目光打量自己未过门的妻,反而挺直了脊背。

      “脱鞋看看!”不知是谁先喊出这么一句,继而引发了更多的附和。

      尤掌柜哭喊着“我没有”,可她细骨伶仃的辩解淹没在众人雀跃的声浪里。

      宣宣攥紧了拳头,什么新科进士,真是个烂羊头!恶心!

      郑婆子见风向变了,又转向进士,腆着笑脸:“如此说来,聘金自然是不必退还了,那老身的媒钱...”

      进士原本喜笑颜开的丑脸立刻皱成一团:“你这婆子,当初把这恶女说给我,我还没治你一个欺骗之罪,怎么好意思再来要钱!”

      郑婆子张大了嘴,惊谔地打量着进士,仿佛第一天认识他。进士轻蔑地瞥向瑟瑟发抖、将双脚死死掩藏在裙下的尤掌柜,大声说:

      “你不过是个榨油的,居然敢与天子门生结亲,还妄想索要聘金,如此贪财,真是痴心妄想!”

      几个刚来围观的小娘子只听了一句,义愤填膺地斥责道:“怪不得如今婚嫁之事越发艰难,一牵扯到彩礼嫁妆,无不斤斤计较吵翻了天,都怪前人欲壑难填,叫我们这些淑女都无路可走。”

      啊啊啊!忍不下去了!

      宣宣深吸一口气,把背篓挎在肩上,端端正正地捋好布带,挥肘挤开人群,扭到进士身边,娇笑着往他身上靠:“好哥哥,你年纪这样轻,就已经高中进士,真是不得了呀。不知你可另有婚约了?”

      郑婆子翻了个白眼:“虞宣娘!又是你!”

      进士被栀子花香熏得飘飘然:“我新岳丈是正七品殿中侍御史,就等我处理好眼前这摊烂事,好择日成婚呢!”

      他歪着眼睛打量着宣宣粉紫色褙子和菱形抹胸,脸上露出一丝垂涎:“可惜,他家风严苛,估计不会同意我随意纳妾,不然你...”

      宣宣故作惊讶:“哎呀,御史配进士,真是锦上添花!”

      她一转过身就变了脸,蹲在尤掌柜身边抚背安慰:“别哭,咱们不怕他,我帮你先把钱拿回来!”

      帷帽动了动,是尤掌柜在点头。

      宣宣扶着她站起来走了几步,高声问看客:“你们看,她是瘸子吗?是陂子吗?”

      周围人纷纷伸长脖子,异口同声:“不是!”

      宣宣冲着局促不安的进士冷笑:“既不瘸,也不陂,凭什么说人家是残疾?你们看他...”她伸手指向卖油郎,“他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难不成也是残疾?”

      卖油郎愕然,见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转向自己,勃然大怒:“看屁啊!老子才不是残疾!”

      众人回过味儿来,望向进士的眼神又重现鄙夷,尤掌柜连忙趁势追击:“我家拿出二十贯聘金供他读书,约定中第后完婚,他母亲急病,我又典当金钗得二十贯,如今他另寻高门,弃我而去,最少也该还我四十贯!”

      宣宣不搭理一旁慌了手脚的郑婆子,只仰起头,用鼻孔看进士,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你不会连四十贯都拿不出吧?”

      她趾高气昂地威胁他:“你敢不还钱,我就差人去御史府上,叫你的新岳丈好好听听,你是怎么对待尤掌柜、如何始乱终弃、当众造谣、毁人清白的!”

      进士举起袖子擦汗:“你不过一个卖花女!有什么资格...”

      宣宣将手掌伸到进士油亮的鹰钩鼻前:“别管!反正我有门路,你只想想,到那时,那新岳丈还愿意跟你结亲吗?”

      郑婆子在一旁跳脚:“别信她的!她没那么大能耐,她爹织席,她娘卖酒,一家子小民,哪来的门路...”

      宣宣撇嘴:“你没听过草野之议,或达天听?那总该听过龙行龙径,鼠走鼠道吧?”

      进士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握紧了拳头:“哼!不过区区四十贯...”

      他抬起冒火的眼睛,恨恨地盯着帷帽后的尤掌柜:“反正我新岳丈有的是钱!”

      二人进店,在郑婆子和宣宣的见证下签完契约,约定三日后还钱,进士一甩袖子,逃似的走了。

      尤掌柜望着他风一样的背影,跪地痛哭起来。

      “哎呀,老身不是说了,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别哭了。”郑婆子没好气地嘟囔,“那么媒钱只能由你来出了。”

      尤掌柜抽噎道:“不是哭我自己,是哭我爹,我爹拿他当亲儿子,却被他气得瘫在床上,病得连起身都难...”

      宣宣蹲下抚着她的背,眼睛瞪着郑婆子:“光想着媒钱!上次搞那出一女许三家,还没赚够?看看你这都做的什么破媒!坑害多少小娘子!”

      郑婆子折腾了整个早晨,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颓然坐在签契约的桌椅旁:“你这小丫头才十七岁,哪里懂得我的苦?真要你来做媒,还没我做得好!”

      刚举起茶碗,就听见宣宣故意捏着曲里拐弯的嗓音嘲笑她:“别往自己黑透了的心肝上贴金了,我可都看得真真的,你为了那点媒钱,宁愿帮着狗进士,赖掉聘金!”

      郑婆子烦躁地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掷:“你行,你厉害,你义薄云天,你怎么不来做媒?我把牙牌给你,你要是能撮合成了,我倒贴给你四十贯!”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尤掌柜不哭了,宣宣也不顶嘴了,店门外围观的看客们也早随着进士的离去而渐渐散去,只留下郑婆子的话音绕在梁上。

      宣宣“噌”地站起身,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你认真的?”

      郑婆子结巴起来:“自然是认、认真的,你这小丫头片子,哪、哪知道里面的门道...”

      “只要我撮合成了,你就给我四十贯?”

      郑婆子觑着眼儿打量她,宣宣梳着双丫髻,插着两支竹簪,鬓边一朵快蔫了的栀子花,额头美人尖上立着一根倔强的碎发,眼睛又圆又亮,肤色不白,整个人透着股朝气蓬勃的劲儿。

      “不、不!要五日内,撮合成...成三对!订婚纳吉后,拿着婚书来,我就给你四十贯。若是不成...”郑婆子三角眼里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你要输给我四十贯!”

      尤掌柜在一旁帮宣宣说话:“五日?五日连问名都不够!”

      宣宣跺脚:“原来是这样!姓郑的你成心唬我吧!”

      “七日!”

      “十日!”

      “行!”郑婆子咬牙应道,不过她脸上却十分轻松,好像这四十贯势在必得。

      “呦,我都听见了,你们可别赖账啊!”

      宣宣循声向门外望去,是那个啃油饼的郎君,乌泱泱的看客都走了,只剩他一个在小店门口抱臂斜倚着,两条剑眉下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郑婆子像是才注意到还有旁人在场,连忙换上一张笑脸:“那是自然,老身在此处做媒二十年,谁人不知老身是最最诚信、最最善心的!”

      她站起身来,作势要把郎君往店里迎:“官人是做什么营生的?可曾娶妻...”

      宣宣和尤掌柜暗地里啐了她一口:“咱们还没签契约呢,就这么口头说说,我怕你反悔!”

      等签好契约,郑婆子眼珠只嵌在郎君身上,花言巧语一筐一筐往外倒。哪怕他推脱说自己事忙,要转身离去,郑婆子也硬拉着他,纠缠不休。

      尤掌柜拽住了急着要往外跑的宣宣:“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咱们一同去清风楼,席面上说话好不好?”

      宣宣握着她的手,隔着纱帘,能隐约窥见她红肿的泪眼,是个眉目如画的小娘子。

      宣宣把肩上的背篓卸下来,按在她怀里:“席面我就不吃了,你把这些花买了吧,加玫瑰、合欢皮用热水冲泡,回去给你爹饮用,清热降火,疏肝解郁...啊!对了,还可以制成香囊置于枕边...”

      尤掌柜呆住了,半篓栀子花在她鼻子底下颤巍巍地散发着幽然香气,呛得她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像是要打喷嚏。

      “什么?十日内撮合成三对,否则要赔四十贯?”

      太平桥旁,一座普通民宅中,正厅条案上供着的蚕神嫘祖像前,香炉里原本直直上升的烟气都差点被这句怒吼震得歪了歪。

      宣宣躺在厢房小榻上,嘴里塞着一块狮蛮栗糕,腮帮子鼓鼓囊囊,无暇回应闺中密友的质问,只好忽闪着眼睛求饶。

      庭梧的胸膛起伏着:“虞宣娘,你知不知道四十贯是多少钱?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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