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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塔中瘪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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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流泪呢。”吕粒说道，“你不是一个喜欢在别人面前流泪的人，虽然我知道哀伤是你的天性，但绝不轻易寻求被人理解的这份倔强，也是你的天性。”
“别说我了。吕粒，我这次来找你，是……”
“我知道，是为我的理念吧。”吕粒说道，“我们都变了。你没必要留着过去的我。你还是把那个我丢了吧。”
“你不愿意聊聊吗？”
“不，我意已决，是不会被动摇的。”
“既然不会被动摇，那听听又何妨？”裕识究说道，“你甚至都不愿意听到我的看法吗？”
“不，我不想伤你的心。你心思太细，幻想太多，不适合与人深交。”吕粒故意说重话，想要逼退裕识究。
“这是你对我的忠告吗？”
“你总喜欢伤人伤己。”
“你是这样想我的吗？”
“你的情感给人的负担很重。”
“你不能对我‘虚伪’一点吗？”
“我们之间哪里需要虚伪？十九，你是曾经靠近过我的心灵的，你难道会不明白吗？我不和你说，是因为我太怕得到你的嘲笑和讥讽了，那样的后果，我一点都不敢承受，所以就只好把你推得远远的。”
“别赶我好吗？吕粒，我才要问你呢，为什么一聊起这些事，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反应如此过激呢？”裕识究严肃地说道，“我们不能总是不谈论你。”
“你是真心想要关心我吗？”
“从来如此。”
于是吕粒将他的遭遇娓娓道来。
他谈到自己在乡村考察的时候，是如何亲眼目睹种族屠杀之景的，是如何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逃脱出来的，又是如何在万念俱灰时被孔知给予的全新的信念力量所挽救的。
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从此对暴力着了迷，他狂热的一面更是被孔知激发点燃了。
“如今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摄入廉价的食物，用廉价的头脑思考，然后说出廉价的话语。人就完完全全从身到心地瘪了。人类怎么可以这样生存着呢！这是不正确的。我宁愿看着气球因过于充盈而爆炸，也不愿意看到它一天天地泄下去。我要寻求改变。”
“你的初步设想是怎样的？”
“为了公平起见，自出生起，抽签选择人的等级。塔将限制每个等级可以接触的空间，给予相对的自由，每个人都能在周围合适的空气里生长，并且塔会控制总体的前进方向，因此所有人的总和依旧能够前行而不颓败。”
“如果有人反抗呢？如果有‘异类’出现呢？”
“不会的，所有刚出生的婴儿都会被注射上‘思考药剂’，他们的想法将在塔的控制和监管之下。”
“你，你这是违背人的本性！”
“你真的认为人有什么本性可言吗？人的品质都是教化而来的。”
“你描述的这些，哪里称得上是自由呢？都来听你的话不思考、做一个乖乖的人偶了，这算什么！吕粒，难不成我该叫你人偶师吗？”
“你不如问一下大家，到底是想要人偶的幸福，还是人的尊严？”
“当然是……”裕识究说道，“不，应该会有两种选择吧。”
“是的，我想，那些选择尊严的人，为尊严而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正巧将人数控制在一定数量范围内，也是我们计划以内的事情。”
“这是为什么？不服从的下场就是死吗？”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统治稳固，从另一方面来说呢，总的资源本身有限，如果人数无止境地增加，当然是不利于个体分配的，而一个人拥有多少，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幸福感。”
“这和拥有多少没关系，重要的是得学会满足。在塔的周身，人能够呼吸的全是麻醉药剂，腐烂的精神沉溺在虚妄的欢愉里，再健康的□□也不值一提。吕粒，我才要为你感到难过呢，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认定我们所处的环境没救了呢？我感受不到你对未来抱有任何积极的想法，相反，我感受到的是，你想放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你所做的一切，简直是将自己当做燃料，和现存的一切同归于尽，化为灰烬。但还有希望的，只要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努力思考，还有救的，什么都来得及，不要就这样结束好吗？”
“可是人会因感到痛苦而故意躲避的。十九，你这么坚定地反对我，那我问一句，难道你现在的路很好走吗？”
“我……”
“你是不是快要完了呢。没有钱，也没有爱，如果你遭到的冷遇还是教不会你，你也就好好地抱着你的清醒痛快死去吧。”
“吕粒，你的天性偏爱冷嘲热讽，这样的性格倾向于自我惩罚。别留在孔知身边了，及时抽身吧。这样，你的人生也能够及时止损。”裕识究忍着心痛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吕粒看到对方心碎的模样，才明白自己的语言多么伤人，一时之间，他仿佛被唤起了尘封已久的人类的感情，望向裕识究的背影，大声说道，“十九，我知道这很不自量力，我也不是完全不怀疑他告诉我的一切，但是我的生活就指望这个理论了，如果你们把它剥夺了，我就什么都不剩了，它于我就如同雕塑于你。十九，我们都在走上一条孤单的路不是吗？那就看看吧，到最后我们各自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不管怎样，我都想见证一下。”
“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了想法，告诉我好吗？”
“嗯。”
正月里已经很冷了。
冒着雪花，尤廷鎏和裕识究还是见了一面。
她们都想和对方见一面。
可是见面干嘛呢？她们分明连一句“我爱你”都说不出口。
难道见面就只是为了徒增日后的悲伤吗？
不见要发狂，见了又是千言万语都只能郁结于心，这时要是轻易吐露，反而像是在亵渎无数个日夜的愁思。
重逢真是一件辛酸事，裕识究心想，时光最残忍的地方在于，告诉你分离的代价其实很轻，曾经以为离开那个人，自己就无法生存下来的这种想法，竟然是幼稚的。
“为什么你会离开我的生活，为什么我没有了你这么多年也能活着？”裕识究真想这么问一句，但她只敢轻轻地呼唤一声那个人的名字。
“廷鎏。”
“嗯。”
裕识究心想，雪花飘落在她衣帽上，因感受到温暖而融化，那么我呢？这个人也会因为我过于激烈的感情而退缩吗？
“最近有什么作品吗，十九？”
“啊？”裕识究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你说什么？”
“创作上有什么新想法吗？”
“有……有，但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谈起这些事情，整个人就会带上一种虔诚的表情，我很怀念，那是连俗人也能感受片刻的神圣的爱。”
“可是，本来我们可以一起交流这些的，你为什么放弃了呢？”
“啊，我只是意识到自己的边界了。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你啊。”
“我？”
“一旦让我目睹了一个真正把雕塑当作全部生命的人，应该焕发怎样的光彩，我就为自己而羞愧。我意识到也许自己并没有触碰它的资格。”
“怎么会，你的技艺明明很好，超过太多人了……”
“我喜欢你的创意和热情，那是我缺少的东西。我做不出好的作品，也就放弃了。”
“什么叫做好的作品？能够唤起另一颗心灵的作品，算不算好呢？我明明是因为看了你的雕塑深受感动，才下定决心要走这条路的，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凝固的形式也可以表达清风浮动的柔和之感。你知不知道，是你对艺术之美的捕捉，才让我找到生命之火的，可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十九，我等你尽情表达自己的那一天，等你的才华被世人承认的那一天。”
“廷鎏……”
“怎么了？看你很苦恼的样子。”
“我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为什么？”
“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
“不是作品上的吧？”
“不是。”
“那是金钱上的吗？”
“也……也不完全是。我感到自己很没有价值。你说，是不是得到别人的认可，资金就会来？其实，生存还是次要。我的能耐力很强，食物住所我都不在乎，但是，要是没有人赞赏我的东西，没有人承认过它们的存在，我，我难继于世……”
“你有我的认可，以后也会有别人的认可。相信我好吗？十九，再耐心等待一些时间，我保证很快就会有明白你的人出现。”
“真的吗？”
“一定会这样。”
“谢谢你的话语，廷鎏，好像你一下子就减轻了我的负担，唉，谁让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呢。”
当夜，裕识究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窗户劈开雷电的闪光，瞬间静默了暴雨砸下的声音，被房屋抛弃的人，此刻胸腔内是恐惧的。他感受着异常暴怒、不可商量的自然之力：滚滚的泥浆浑成水球，一浪一浪地拍进推出，雨珠坠落的声音轰鸣在耳，滴到屋檐、瓦罐、花叶上，随后这力量虽然衰减，但绵绵不绝的雨幕依旧使人难以入睡。
但裕识究睡得很沉，她很久没有依傍他人给予的心灵之力安然入眠了。
梦里，二十二岁的裕识究，好像终于追上了十七岁的尤廷鎏的脚步。
这场跨越时空的努力，再也不是一场空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裕识究才发现雨水击打花叶以至溃败的哀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