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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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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成为毒草,温别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可没有,怪异的快感在升腾。
她突然想起家乡的那条河渠,冷雨潇潇时,绿意会被弄湿,水位会淹没道路。大人们就在渠畔拾捡石块,在泥泞中铺出一条临时通路。
等雨由淋淋沥沥转为料料峭峭,那些石块就成了田埂的阻碍,大人们又忙不迭弯下腰身,捡出来不够,还要扔得远远的。
李郧泽就像那些石块,偶尔在乏味中添些趣味是不错,可若越了界,就该被挪动,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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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伏成面容冷峻,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其实,他很喜欢关心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而且对被观察之物的洞察和解读很准确,准确得像个怪物。
正如这天晚上,当他和温别的距离终于缩短到可以相互问个好时,他解读出了温别,看穿了她平静表象下正蛰伏着一头伺机而动的困兽。
见计伏成没回话,温别微仰的下颌落平,眼睫一眨,胜券在握的餍足之色就消弭无踪,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抬步离去,步履从容。
经过那个支离破碎的热水壶时没看一眼。
回到寝室,项呇衍正在就李郧泽被烫伤一事滔滔不绝,那双桃花眼奕奕,“进市医院了,没几天出不来。”
他的语气自带韵律感,把他人的悲惨遭遇说得像是进少年所改造,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计伏成靠着上床的扶梯,看他眉飞色舞,听他把空气说得微醺与玄幻。
不可避免的是,他又想起温别的笑,那极具攻击性的笑,强得他像犯了事的《水浒》草寇,正被压往梁山的路上,一边自在肆意,一边又凄凄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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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空俯瞰,韫风一中背靠青山,整体像一只草履虫。校园设有两个入口:北门是气派的正大门,直通教学区;南门则靠近宿舍区,每逢周末就成了家长接送的专用通道。
周六清晨,朝晖漫过城市时,南门外的道路就会被各式豪车占据。发动机的轰鸣、家长的寒暄持续到七点才渐渐平息。
计伏成在宿舍阳台上站了很久,视线固执地落在食堂方向,刚才如愿看到温别进去了。
项呇衍顶着一头乱发蹭过来,顺势趴到明净的金属杆上,睡衣领口歪斜,“计叔叔来吗?”
计伏成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南门:“有事。”
晨风掀起项呇衍支棱的额前发,嗓音带着困倦的慵懒,“请你去我家……”
然后两人就挤上了嗡嗡嚷嚷的公交,好在窗户大开,否则得被加点味。
晨雾氤氲的韫风市,公交车穿行在银杏夹道的长街。朝阳滢滢,透过枝叶洒下灿灿光斑。
“那群阿三真不是东西!”坐在后排的工装大叔突然拍腿骂道,“整天在边境搞小动作,跟癞皮狗似的赶都赶不走!”
“就是!”旁边的大妈接茬,“咱国家就是太讲理,要我说就该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瞥了眼,摇摇头:“咱老百姓都看得明白,上头肯定有更周全的打算。”
计伏成和项呇衍看着窗外,神色凛然,耳边的谈论随着站点一茬接一茬。
公交绕行至城北,又转向一条僻静的林荫道,车上乘客徒剩几人。
司机一如往常在警示牌前的站点刹停。
那块看似普通的红色警示牌后,是寻常百姓不可随便涉足的特殊区域。
计伏成和项呇衍下车后又往前走了几百米,进入机关家属院,熟稔地和站岗的士兵点头致意,又跟扫地的老伯打了声招呼。
计伏成没有直接去二栋项呇衍家,而是进了一栋,乘电梯到25楼,指纹解锁,纤尘不染的屋子空无一人。
他一如既往打开客厅电视,调好新闻音量后径直回房换下校服,顺手放进洗衣机。
走进厨房,冰箱上贴着熟悉的便签,字迹潇洒醒目:儿子,雪糕在底层。
揭下便签,打开冰箱门。冷藏柜底层整齐码放一箱雪糕,他随手取出一根,回到客厅。仔细将雪糕剥开放在茶几的瓷盘里,坐上沙发后脊背不自觉挺直,眉目深黑,锋利出一股冷峭。
新闻里,计云川正轻叩文件边缘,这个罕见的动作意味着这次外交发言远比表面复杂。
边境冲突,没开第一枪。
对反复挑衅的跳梁小丑,如何措辞才能既表明我方立场,又不失大国风范?
不过眨眼间,计云川已经微抬下巴,眼底乍开寒光,像柄出鞘的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印方屡次背弃双方共识,越线滋事,毁约失信在前,暴力挑衅在后,恶意改变现状。在此我们正告印方:悬崖勒马,勿谓言之不预!”
此言一出,记者会现场静然。
计伏成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此刻正翻涌着近乎灼热的光亮。
静然的会场却突然爆出激烈的言辞,是总喜欢颠倒是非的外国记者。
计云川眼帘微垂,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这位记者朋友的逻辑很有趣,就像指责被抢劫的人为什么带钱包出门。”
会场响起零星笑声,他适时停顿,让嘲讽在寂静中发酵,“不过我们中国人讲究‘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知您知不知道?”
骨节分明的手落回合上的文件,那姿态仿佛刚下完一局围棋,谈笑间已将对方逼入死局,却仍保持执棋者的从容。
例行记者会结束,频道进入广告时间。
计伏成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自上公交听到边境消息就郁结的一口闷气终于可以吐出。
他倾身拿起已经半融的雪糕塞进嘴里,回房拿起抽屉里的手机解锁,走到阳台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时,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爸爸。”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时快了半拍。
电话那头传来钢笔搁置的轻响,声线带着一贯的温淳清润:“雪糕吃了?”
“嗯。您今晚……”喉结动了动,却说,“我已经和项呇衍在外面吃了午饭。”
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司长,泡面好了”、“会议提前十分钟”的声响。
计伏成握紧手机:“您先忙。”
“买好菜,晚上爸爸回家做饭。”计云川顿了顿,“七点前到。”
通话结束,计伏成的嘴里漾着甜。
叮咚,微信来信息:
水口_口水:「老伏!阿三被警告了哈哈哈!!」
计伏成抬眼,看到对楼阳台上的项呇衍,桃花眼在笑,痞帅又朝气蓬勃。
叮咚——
水口_口水:「快过来,老孟、老霍和老沈都到了!」
计伏成回了他一个“好”。
回屋又忍不住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有九个小时三十七分钟。
关门下楼,进入隔壁二栋,来到25楼。
进门就见四个少年正围坐客厅的游戏机前,两个握着控制器激战正酣,另外两个或抱臂观战,或出声指点。
他们身上带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不是刻意为之的矜贵,而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从容与俊朗。
看到计伏成来,都热情地打了招呼。
一场游戏配合得天衣无缝,惹得对面粗口连连。项呇衍起身去冰柜拿来西瓜和冰棍。
霍靖则咬了口西瓜,斟酌着开口:“老伏,你爸突然不让你来八中了?”
孟时枢目光扫过计伏成摩挲手机的小动作,嗓音清泠:“你说家里有事,我没想过你会直接去一中。”
沈恪言长腿盘坐,倾身拿起一根冰棍塞嘴里,心直口快道:“你走了我抄谁作业?!”
在韫风市,八中和一中的差距人尽皆知。他们三都考上了顶尖的八中,项呇衍因个人原因去一中他们早就知道,但计伏成的变卦他们无法理解。
一个常年名列前茅的人,没出现在最好的高中,外人只会认为是失败,而不是失利。加上特殊的家世背景,这样的“异常”很快就会在圈子里传开,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哪儿都一样。”计伏成语气淡然。
追问无益,他们也不再勉强,只是眼神交汇间不□□露出惋惜。
项呇衍不乐意了:“诶诶,别把一中看得那么一文不值好吗?怎么说也是我看上的学校!”
三人笑着道歉。
冰棍化在手里,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小插曲过后,几人开始下棋,边下边聊。可能是家世背景,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国家大事,他们的谈话一般不会涉及明星八卦或校园琐事,而是国际局势和政策走向。
虽然时代的进步和发展让他们有了多种选择,可自小的教育让他们肩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责任。
在那个特殊的圈子,他们都是棋子,也都是棋手,在国家的棋盘上,默默演绎着自己的青春。
一起吃过午餐,几人出去兜风,因为晚上各有课程安排,半路就散了。
计伏成去了菜市场,回家后呆坐沙发,想起伙伴们的话,为什么要去韫风一中?
他扭头看着西沉的夕阳,红得刺眼。
为什么要去韫风一中?
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后来得出答案,因为厌倦。他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圈子,每句话都必须斟酌,每个动作都必须谨小慎微,生怕行将踏错给计云川带去麻烦。
退而求其次,他只能去韫风一中。
他以为没什么,起初真觉得在哪都一样。
伙伴们能考上八中是理所当然,他们的努力和家庭的殷切期待,他都看在眼里。
可当朋友圈里那些平时连八中边都摸不着的人欢天喜地地晒录取通知书时,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不甘心。
他很不甘心。
这份不甘渐渐化作旁人关切的询问,字字珠玑,反噬得他几近窒息。
滴——
密码锁被点开。
计伏成快步走到玄关,正见计云川弯腰换鞋。
三个月,因为边境冲突问题,他已经三个月没见到计云川。
计云川直起身,玄关的灯光在他三十五岁斯文俊秀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双眼温柔而幽邃,是别于新闻的锋锐。
不苟言笑的计伏成不像他。
“爸爸,我拿。”
这句话计伏成说了很多年。
起初计云川会拒绝,发现儿子眼中的失落才改为笑着答应。如今儿子长大了,幼稚的把戏自然不能再做,他径直递出臂弯的外套。
说到做到,计云川换上居家服就进厨房,计伏成在一旁打下手。
“对不起,爸爸不知道你选了一中。”
计伏成顿了一下,水流打着手中的白菜。中考那段时间,计云川正在全球奔波,等中考结束,又被边境冲突问题缠身。
他可以自己做决定,这是计云川从小给他的自主权,不管选择什么,计云川都会支持他。
所以他选了韫风一中,不是所有人以为的、计云川所以为的韫风八中。
“如果觉得不合适,明天就去办转学。”
计云川翻炒着锅里的菜,声音里满是愧疚。其他父母都会参与孩子的升学选择,而他连志愿填报日期都记不清,能做的只有后知后觉的补偿。
计伏成扭头,对上计云川洞察一切的目光,猛地撇开,继续洗菜,“不用,我觉得挺好。”
计云川也不揭穿:“好。有什么事都可以跟爸爸说。”
曾几何时,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计云川每天准时下班,周末会陪他打球下棋。如今,他更多出现在国际新闻里。
那些未竟的对话,都化作了餐桌上的沉默。
晚饭后,计伏成收拾完碗筷就和计云川窝在沙发看《飞屋环游记》。暖黄的灯光下,动画里五彩的气球缓缓升空,光影映在父子俩专注的脸上。
电影临近尾声时,计云川转头,昏暗中,他的声音很轻:“宝宝,爸爸只希望你快乐。”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计伏成手指一颤。
二年级的时候,同学们嘲笑他是“没妈的孩子”,笑话计云川把他当宠物娇惯。
计云川知道后,这个亲昵的称谓就尘封了。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计伏成一直很喜欢。别人的闲言碎语,他也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就像他明明早就可以像其他男生那样把“爸爸”简化为更酷的“爸”,却仍固执地保留略显幼稚的双音节。
在少年人的世界里,少一个字就意味着长大。
可他宁愿永远做那个会软软喊计云川为“爸爸”的小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会的,爸爸。”
计云川笑了笑,问他:“还要再看一会儿,还是去找项呇衍他们撸个串?”
“想让您看一看我的书法。”
窗外夏风切切,繁星好似要垂落下来。
计伏成站在计云川的专用书房,手腕高悬,扶着毛笔落下最后一个笔划。
宣纸上“山河一统”四个行楷大字力透纸背,笔势刚劲中带着从容。
计云川凝视着字,目光在“一”的长横上停留片刻。那笔划走势就像他这次谈判的底线,刚直不阿而留有余地。
他微微颔首:“这个‘统’字,有长进了。”
这是计伏成从小跟他学来的本事。
当年计云川手把手教他握笔时说过:“书法如外交,看似挥毫泼墨,实则分毫不能差。”
不过他教的是楷书,行楷是不在的这段时间计伏成自学的,肯定还有诸多不足。
所以计伏成说,“和您相比,差远了。”
知子莫如父,计云川也不再保留,说道:“行楷贵在端方中见灵动,笔锋转折间既要法度谨严,又需气韵生动。你的字,工整规矩是够了,却失之板滞,笔画僵而不活,结体有端正却少神采,还需要多加练习。”
计伏成注视着字,点了点头。
计云川摊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写下几行字。
计伏成的眸色随着那一笔一划逐渐亮起来,好似那些繁星就落在他的眼中。
是大使馆被轰炸事件:
「弹裂惊破夏夜,赤血浸透残页。
霸戾卷硝烟,妄将真相遮蔽。
公理!公理!
怎容兽行横肆?」
计云川搁笔,目光柔和地看着计伏成:“还记得你问我,什么是爱国吗?”
那是计伏成二年级时的事了,当时全国上下都在为地震灾区捐款,韫风市的各学校也不例外。
每次集会校长都呼吁“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计伏成捐出自己的玩具,因为他能理解。可当校长说“爱国”时,他就不懂了。
所以攥着攒了一周的零用钱,跑到电话亭给正在灾区的计云川打电话:“爸爸,什么是爱国?”
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嘈杂,有人高喊“余震来了”,紧接着通讯中断。
计伏成吓得大哭,直到五个小时后,学校接到计云川报平安。
那时没给出的答案,计云川打算今天给。
他说:“当你听见国歌想落泪时,便是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