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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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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鸣叫声,盖过文江的声音,穿入文锦大脑。
抢救,昏迷,干瘪的血管被推入一针解毒剂。
文锦恍惚,看见陌生的医生在他身上缝缝补补。
他碎了,他又碎了。
这不是馨文。
手术的也不是叶尘。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医院。
这是哪?
到底是哪。
为什么他还要打解毒剂,为什么他的胸口还是像缺了一块的闷痛。
文锦半睡半醒,伤处重新包扎好,腹部开了刀子,隐约听诊断说他胃出血止不住,胃被切了一部分。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
文锦看见心理医生,觉得眼熟,视线扫过那人手腕上的佛珠串,突然想起在墨城酒桌上见过的男人。
给他材料的男人。
文锦看见他们手里的仪器,一个巨大的头盔式样的装置,像只食人花,咬住他的脑袋。
心理医生说常规的干预对他没有用,董事长要求段时间内达到效果,只有这种仪器。
过程痛苦,但效率极高。
三天便可让他将过去的一切忘却,重新变成一张白纸,重新回到他该走的轨道。
文锦不知道文江在急什么。
纯白色的头盔,黑色的内里,蓝色的幽光。
一起开启后,是嗡鸣的声响,剧烈的疼痛。
像是有人拿锥子扎进他脑子里,文锦眼球快要突出来,头盔外的嘴大张着,身子绷直了挺起,剧烈的挣扎。
有人过来,按住他的手脚,跟他说坚持一会就好。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三天,坚持的是三天,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二十五万九千二百秒。
如果他一个数一个数的数,要数二十多万下。
突然好想裴夜。
想念窝在他怀里的日子,想念他温热的胸膛。
术后的麻药还没过,文锦本该糊涂着,可是他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清醒,他在心底一遍遍的喊裴夜的名字,他清醒的好像看见了有小偷走进他的大脑,拿走他的记忆。
他被关在牢笼里,他看着那些人偷走他的记忆,一块块,一片片,然后退出笼子,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当着他的面销毁。
从此记忆空缺了一块。
又一块。
一片。
又一片。
从重逢,到分别。
从分别,到他们最后一次相拥。
大桥,鲜花,拥抱,亲吻。
缺了一块的乐高玩具,炖了一天的排骨汤,小蜗,郁金香,被抱住的身体,被按住的拳头,夏日没课午后的冰激凌,被挡开的篮球。
昏暗的灯光,缝合的伤口,无人的小巷,隔着手指的初吻。
时光倒流一般,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闪过,然后凌空跃起,在空中粉碎,再随风消散。
他伸手去抓,用力地抓,可是抓不到,像是一把散乱的沙,抓得越紧,流的越快。
直到——
画面回到初见那天。
嘈杂的环境,混乱的拳脚,带着锋利边缘的啤酒瓶。
他在角落里蜷缩成一颗蛋,他抬头,看见扛起他的人。
那人硬朗的面容挂着汗珠,吧嗒,掉在他干涸的心田。
他惊喜,起身想要去触碰,在指尖即将触到那人的前一刻,白光骤然亮起,那人碎裂成无数碎片,又像万颗尘埃。
然后,四散——
嘭——
病房门被撞开,有人冲进来,耳朵识别到好多混乱的声音,有一个声音好熟悉好熟悉,文锦又开始剧烈的挣扎,有人按住他身上的扣子,然后机器爆发出更大的声响,脑袋猛的一痛。
啪——
眼底划过一道白光。
都归零了吗?
文锦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不再有人进来偷他的记忆,难道是意味着,他已经全然忘了吗?
他刚才在心里默念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是……
是…………
文锦着急,他蹲在囚笼里直锤墙,到底是什么来着!
哐当!
空间崩塌,笼子碎裂,他的身体无限向下坠,坠出苍白,坠回人间。
坠进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里。
好多人,他只看见好多人,抱着他的那个在哭,他满身的血,但是在哭。
哭的真丑,文锦想,这张脸要是把血擦干净了,眼泪也擦干净了,估计会是张很帅的脸。
帅到他会心动那种。
周围好多人在吵闹,有警笛鸣过,有警察进来,抓了些什么人出去,他被人抱上救护车,戴上氧气面罩,这次是源源不断的氧气,他呼吸了个够,真舒服。
可是奇怪,他以前也吸过氧吗?
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身上好疼,他好累,累的一闭眼就能睡着。
于是他坠入梦里,坠入无尽的黑暗里。
*
三天前。
东郊车祸,被热心市民叫来的交警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现场伤者,肇事者,一个都没找见。
肇事人逃逸,可伤者不知为何,也不知所踪。
当裴夜从那些人的禁锢中逃离出来,带着警察和叶尘一起冲进这座废弃的工厂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们找到的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可是当他看见文江的脸时,当他恍然大悟,他意识到,文锦一定不会死。
不然文江所做的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可他没想到,文江能这样残忍。
巨大的圆球形仪器摘下,露出文锦苍白的面容。
软塌塌的,无力的靠进他的怀里。
他抱起文锦,丝毫不敢用力,怕人断了,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裴夜靠着一只肾上腺素,冲破那些人的看守,联系叶尘,报警,找到这里。
看见残破的人。
他真有一瞬间想杀了文江的冲动。
云清被关在隔壁的房间里,身上的伤也不轻,叶尘第一次没用毒舌骂他,他看见叶尘抱着昏迷不醒的云清,看见他后槽牙咬紧了,额角尽是暴起的青筋。
“对不起。”他对叶尘说:“连累了云清。”
“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说。”叶尘脸色黑的可怕,眼尾带着瘆人的红,随即又觉得这一切太荒唐,自嘲的笑了笑说:“不过他不会接受的。”
“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爱文锦。”
“云清爱的不比你少,在少爷还没遇见你的许多年里,云清一直把文锦当他自己的命。”
不过那时候,云清也还没有遇见叶尘。
救护车在馨文医院门口停下,有护士出来接应,裴夜拦住叶尘:“你去顾他,小锦的手术,我来。”
“开什么玩笑,你身上没伤?”
“撑一台手术没问题。”
叶尘不再争,给裴夜推了两针,今晚的馨文医院很忙,忙到一晚上大楼的灯都亮着,手术室的灯不灭,没有人敢睡觉。
文锦身上的外伤都简单处理过,棘手的是内脏的损伤,他的胃壁溃烂穿孔,内脏不同程度的出血,肚子上一道伤疤还未愈合,这几天又发炎感染,手术越做裴夜心里越凉,越凉眼眶越湿。
护士帮他擦汗,帮他擦眼泪,他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关腹缝合结束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握不住手术刀。
他把文锦缝缝补补,每一针都小心缝的好看些,小孩儿不喜欢留疤,他记着的。
可是这次身上的伤口太多了,他只能尽可能的让疤痕好看些。
等出手术室,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裴夜差点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刚经历过车祸的伤患。
多日来的疲惫与伤痛,叫裴夜只撑到走出手术室,看着护士把文锦推去ICU,眼前突然黑了一瞬,他踉跄着想要扶着墙边站好,只觉得双膝一软,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文锦昏迷了七天。
裴夜比他醒来的早,那天叶尘刚给云清做完手术,出门正撞上软下去的裴夜,连忙叫人把他送回了手术室。
检查的时候,才发现裴夜肋骨断了两根,各内脏不同程度的受损,说来要不是文锦身体里有毒素的作用,他这情况该比文锦都严重些。
按理说早该接受治疗的,坚持这么久没去见阎王算他命大。
术后裴夜也只是睡了一个整觉,醒的比早上打鸣的大公鸡都早,叶尘头疼,说你现在这样我不敢给你上太多止痛,你还是睡过去会好一些。
裴夜说他睡不着。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文锦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叫他怎么睡着。
他身上绑了绷带,手背吊着水,自己攥着输液架,佝偻着脊背,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满脸胡渣的坐在文锦床边。
白天守着人不够,晚上还要住到一间病房,叶尘说你们两个现在身上都是一堆监护仪,没有那么大的病房给你们两个住。
裴夜说他不用。
他不用那些冰冷的机器。
他只想看着文锦,在他醒来的第一眼,就出现在他的身边。
裴夜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活成了他的小太阳,热烈,却不烫手,抱在怀里的时候暖暖的,不抱着的时候,就算是在他身边也很美好。
“快点醒过来吧,文锦。”裴夜肋骨疼,趴不下,便撑在床边,把文锦的手拿起来,贴在自己脸颊。
“小蜗想你了,这些天我喂他叶子,他都不吃。”
“后院的郁金香我看见了,很好看,可是没有你好看,你一直都不知道,我不是喜欢粉色的郁金香,我是喜欢你。”
“喜欢你看向那些花时眼里的光。”
“我错了,我不该赌气,不该不相信你,就算是催眠又怎样,我怎么能因为这些,就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
“醒过来吧,醒过来看看我,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想好好爱你,小锦,哪怕是从头开始,我也愿意。”
……
到底是重伤过后,裴夜没什么气力,每天全部精力都用力撑在文锦床边,胸间的钝痛也顾不上,说着说着,便趴在文锦床边沉沉睡去。
第二天,晨光熹微,朝阳升起。
烈阳照在后背,是舒服的暖意。
叫醒他的不是阳光。
有人拿指尖戳在裴夜眉心,替他舒展在睡梦里也还紧簇着的眉头。
裴夜怔愣一瞬,然后骤然抬头。
蓝眼睛,他期待了许多天的蓝眼睛。
“文锦!”裴夜猛的攥住了他的手,喜极而泣,慌乱无措的按呼叫铃,等人来的这一会儿功夫里,他拿文锦的手背擦了好几遍眼泪。
“醒了,你终于醒了。”
“这几天吓死我了,我都害怕,万一你就这么……”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他看着文锦,盯着他的眼睛。
一秒,两秒。
裴夜品出了点不对劲。
清澈,文锦的眼神太清澈了。
像是未曾被这世间的尘埃所沾染,像是飘在空中圣洁的雪花。
“你……”
文锦唇角微翘,歪了歪头,眯眼确认了一会,而后扯着尚且沙哑的嗓子:
“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