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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破障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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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透过窗棂的缝隙,在房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沈昭是在一阵熟悉的、清苦的药香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破碎而痛苦的记忆碎片也随之涌上,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下意识地蹙眉,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醒了?”
清冷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沈昭循声望去,见谢临坐在窗边的椅上,正拿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一排银针。晨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神情专注而淡漠,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逼问与混乱从未发生。
但沈昭记得。记得那钻入脑髓的笛音,记得蛊毒撕扯经脉的剧痛,记得柳知微那温和却如魔咒般的声音,更记得……最后将自己从无边痛苦中拉回来的、那带着冷冽药香的温度和几近粗暴却有效的银针。
还有那句模糊的……“别怕。”
他动了动,试图坐起身,胸腔和腹部的伤口立刻传来抗议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椅上的谢临立刻睁开了眼,目光清冷地扫过来:“不想伤裂开就别乱动。”
沈昭依言躺了回去,侧头看向谢临,嘴角习惯性地想扯出个笑,却因为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扭曲:“谢大夫守了我一夜?这怎么好意思……诊金怕是要欠到下辈子了。”
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调侃,但少了些浮夸,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或许是感激?只是藏得太深,几乎看不见。
谢临没接他的话茬,起身走到榻边,指尖不由分说地搭上他的腕脉。片刻后,眉头微蹙:“蛊毒暂时压下去了,但根基已被引动,下次发作只会更凶险。”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地陈述,“柳知微送来了一盒冰心丹,说是安神止痛。”
沈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的白玉盒,嗤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千机阁的东西,我可不敢乱吃。”他顿了顿,看向谢临,“昨晚……辛苦谢大夫了。”
谢临瞥了他一眼:“救你只是不想惹上更大的麻烦。你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
沈昭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笑了两声,牵得伤口又是一阵疼:“啧,还是这么嘴硬心软。”他挪动了一下,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不过话说回来,那位柳先生……用的好像是‘叩心术’之类的玩意儿?差点着了道。”
“音律辅以精神秘法,强行刺激记忆。”谢临冷声道,“若非你记忆被封且与蛊毒纠缠,他未必能得手。但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神智受损。”
“难怪头跟要炸开一样。”沈昭揉了揉太阳穴,眼神沉静下来,“他们这么急着要那劳什子《青囊补天诀》,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看来盯上这东西的,不止温老狗一家。”
“还有南疆巫蛊道。”谢临补充道,将昨夜听到的讯息简要说了一遍。
沈昭听完,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巫蛊道……真是阴魂不散。”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并未多言,只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谢大夫,帮我个忙。”
谢临看着他。
“帮我……想起来。”沈昭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决绝,“不管多难受,不管用什么法子。他们越急着要,越证明那东西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在我彻底变成疯子或者死人之前,我得先知道它到底在哪儿。”
这不是恳求,更像是一个基于绝对理智做出的决策。他清醒地认识到,记忆是他目前唯一的筹码和武器。
谢临凝视着他,似乎在评估他话中的决心和所能承受的极限。半晌,才开口道:“强行冲击封印,痛苦远超昨日,你可能撑不住。”
“撑不住也得撑。”沈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总不能真等着被他们撬开脑袋,或者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蛊虫子弄死。我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女送来了早饭,依旧是精致的清粥小菜。谢临过去接过,检查无误后,才端到榻边。
沈昭尝试自己抬手,却因牵动伤口而动作滞涩。谢临没什么表情地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
沈昭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但也没矫情,低头吃了。两人之间没有对话,一个沉默地喂,一个安静地吃,气氛竟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说起来,”沈昭咽下口中的粥,忽然道,语气恢复了点往常的调子,但收敛了许多,“谢大夫你这伺候人的手艺还行,就是表情能不能暖和点?看得我胃口都不太好了。”
谢临手一顿,冷冷瞥他一眼:“不吃就饿着。”
沈昭立刻闭嘴,老实喝粥。
用完早饭,谢临将碗碟放回门外。回来时,见沈昭正尝试运转内力,脸色因吃力而微微发白。
“不想死就停下。”谢临出声制止,“你气海被蛊毒侵蚀,强行运功只会加速反噬。”
沈昭吐出一口浊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真在这儿干等着?”
“等。”谢临在椅中坐下,重新闭上眼,“等他们下一步动作,等一个时机。”
“等?”沈昭挑眉,“等柳知微再来‘叩’我的心?还是等巫蛊道再来吹曲子?”
“等一个能让我们离开的破绽。”谢临声音低沉,“或者,等一个能和他们谈条件的筹码。”
沈昭若有所思。他明白谢临的意思,硬闯是下策,必须智取。而眼下,最大的变数可能就是柳知微那不明的旧疾,以及……巫蛊道这个共同的敌人。
日头渐高,室内暖融,药香混着粥米的清淡气息,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宁和。
沈昭百无聊赖地倚着软枕,目光跟着窗边谢临的身影打转。那人坐在椅子上,闭目调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别来烦我”的架势。
静,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头发慌,总想闹出点动静,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被这精致的牢笼彻底吞没。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谢大夫。”
谢临眼睫未动。
“谢大夫?”沈昭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点故意的烦人劲儿。
“说。”谢临终于吐出一個字,眼睛依旧闭着。
“你看啊,”沈昭一本正经地分析,“这别苑里,明着是萧澈的人,暗地里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巫蛊道的虫子,对吧?”
“嗯。”
“你呢,一夜没睡,耗神费力给我镇蛊,现在肯定也累得够呛,对吧?”
谢临终于睁开眼,有些无语的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沈昭朝他那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榻位,笑得一脸“我全是为你着想”,“这椅子硬邦邦的,哪是人睡的?不如上来挤挤?这榻够大,够咱们俩躺了。你养足精神,万一晚上再有什么幺蛾子,咱们也好有力气应付不是?我这可是为了咱们俩的安全着想。”
他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的期待,像极了小时候撺掇谢临一起干坏事时的模样。
谢临的表情瞬间冻结,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突然发癫的傻子:“……不要。”
“啧,都是大男人,你害羞什么?”沈昭挑眉,开始用激将法,“小时候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哦对了,你忘了。”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看来谢大夫不仅记性不好,胆子也变小了?怕我吃了你不成?还是说……谢大夫你其实心里有鬼,怕把持不住?”
谢临额角的青筋似乎跳了一下,语气更冷:“沈昭,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不介意让你真躺上三天。”
“行行行,我闭嘴。”沈昭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却又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低落又可怜,“唉,我就是伤口疼得厉害,浑身发冷,想着边上有个活人靠着兴许能暖和点……算了算了,谢大夫金尊玉体,是我唐突了。我自个儿忍着吧。”
他边说边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因为失血而确实没什么血色的脸,眼神要瞟不瞟地瞥向谢临,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大型犬。
谢临:“……” 他明知道这人十有八九是在装可怜演戏,可看着他那副虚弱又强撑的样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莫名有些说不出口。尤其是那句“伤口疼得厉害,浑身发冷”,他知道并不全是假话。蛊毒虽压下去,但身体损耗是真的。
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半晌,谢临黑着脸站起身。
沈昭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这人被自己惹毛了要动手揍他。
却见谢临走到衣柜旁,从里面又抱出一床被子,然后——直接扔到了榻上,正好隔在两人中间,垒起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
“睡过去点。”谢临命令道,语气硬邦邦的,耳根却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微热。
沈昭愣了一下,随即差点笑出声,赶紧憋住,乖乖往里面挪了挪。
谢临和衣躺下,背对着沈昭,身体绷得笔直,紧紧靠着床沿,他闭上眼,一副“如你所愿现在闭嘴”的架势。中间那床被子形成的屏障,被他坚守得如同铜墙铁壁。
沈昭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把自己冰凉的手脚往那床额外的被子里蹭,汲取着另一边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体温。
嗯,果然暖和多了。
他没再得寸进尺,只是安静地躺着,感受着身旁真实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慢慢取代了之前的焦躁和冰冷。或许是因为知道有人并肩,或许只是因为……不再是一个人。
“谢临。”他忽然低声叫了一句。
“……又干什么?”前面的人声音带着不耐烦,却还是回了头。
“没什么,”沈昭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浅的、真实的困意,“就叫叫你。”
确认你还在。
谢临没再回应,但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榻上,将两人笼罩其中。一室寂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错。昨夜的血腥、阴谋、逼问,仿佛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天地之外。
这一刻,无关风月,只是一种在冰冷困境中本能地靠近热源的相互依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午后,当谢临浅眠醒来时,发现中间的被子屏障不知何时被踹开了一个角,而某人的一条腿,正大大咧咧地搭在了他的被子上,睡得毫无形象。
谢临额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毫不留情地将那条沉甸甸的腿推了回去。
……
不到午时,柳知微便再次来访。此次他孤身一人,萧澈并未同来。
“沈公子气色稍好了些。”柳知微笑容温和,目光在沈昭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谢临,“谢大夫妙手回春。”
“柳先生有话不妨直说。”谢临语气冷淡。
柳知微也不绕圈子,轻叹一声:“实不相瞒,昨夜巫蛊道之人潜入,虽未得逞,却显是盯上了沈公子。此地虽戒备森严,却非万全之地。为公子安危计,指挥使之意,是想请公子移步至更稳妥之处。”
沈昭和谢临心中同时一凛。移步?只怕是换个更难以逃脱的囚笼。
沈昭笑了笑,语气轻松:“哦?更稳妥之处?是谛听卫诏狱呢,还是皇宫大内啊?我这人野惯了,太好的地方住不惯。”
柳知微像是听不出他话中的讽刺,温和道:“公子说笑了。是一处隐秘别业,更利于公子静养和……回忆。”
“我看不必麻烦了。”沈昭靠在枕头上,懒洋洋道,“我觉得这儿挺好,山清水秀,伙食也不错。再说,”他话锋一转,目光看向柳知微略显苍白的脸,“柳先生脸色似乎不大好啊?可是旧疾又犯了?这舟车劳顿的,您这身子骨怕是也经不起折腾。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萧指挥使还不得心疼死?”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某个隐秘的角落。
柳知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虽然极快地恢复自然,但那一瞬间的异常并未逃过谢临和沈昭的眼睛。
“劳公子挂心,只是些许小恙。”柳知微语气依旧平稳,却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既然公子暂不愿移步,那便再歇息几日。只是巫蛊道诡秘莫测,还请二位务必小心,若有任何异状,立刻告知门外守卫。”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开时,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匆忙了几分。
房门关上,沈昭看向谢临,挑了挑眉。
谢临目光微凝。沈昭方才那误打误撞的试探,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柳知微的病,确实是萧澈的一个软肋,或许也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看来,”沈昭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丝光,“咱们这位柳先生,才是关键人物。”
破晓已过,日头渐高,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明亮的光斑。囚徒与猎手之间的博弈,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开始寻找反击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