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5、番外一 偎雪眠香似旧时 ...
-
谢竟牵牢长兄的手,从“天下文枢”牌坊下的人山人海中挤出来。时值岁末,秦淮两岸张挂起灯彩来,几乎全金陵的达官显贵都会造访此处,百姓们看景倒还在其次,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才是最有意思。
虽然建宁十一年尾梢的这场雪大得罕见,但夫子庙离家不远,兄弟两还是选择步行出门,也未带下人,一来怕前呼后拥的排场走不动,二来怕被人当成了耍猴看。
谢兖问:“方才在大成殿敬香,许了什么愿?”
谢竟百无聊赖道:“兄长带我来此,左不过就是求学业,难道还能是要我求姻缘?”
谢兖摸摸他的脑袋:“技多不压身,若学业能有所成就,既便来日不入仕途,也有其他安身立命的路可走。”
说话间正与一辆马车迎面遇上,几名年轻闺秀聚于车旁闲谈,不知是谁家女眷,其中忽然有个透亮的嗓音唤道:“谢公子!”
谢兖回头,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把手臂从大氅中伸出来朝他们摇,金镯子映着日光,忽闪忽闪的。
他一顿,上前去寒暄道:“姚姑娘。”
少女的姊妹们退开半步,留出空间给二人讲话。她挽着盈盈笑意,道:“谢公子新迁了右补阙,这一向交际应酬,恐怕忙得很罢?”
谢兖听出她的调侃:“姑娘说笑。”
少女却并不饶人,压低些声音:“上个月寄给谢公子的几首残诗,也不见你相和,想来是贵人多忘事,都给抛去脑后了?”
“当然不是!”谢兖显然有点为自己的急于否认而窘迫,正要找补,少女转了转眼睛:“那就是怕同僚闲话,说你私相授受呀?”
谢兖郑重其事地解释:“是因为反复斟酌词句,若不是尽善尽美,怕寄回去给你看了遭你笑话,这才耽搁久了。”
少女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仿佛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不再调笑,换了公事公办的语气:“贵府的请帖已经收到了,这几日客多事杂,尚不及覆信。家中长辈让我转达,初二定当登门给谢家伯父伯母拜年。”
谢兖还以一礼,目送少女上了马车离开,才拍了拍谢竟,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谢竟好奇:“那是谁?”
谢兖却只摇头:“到初二你就认识了。”
还至乌衣巷,谢夫人刚送走几位女客,匆匆忙忙从正厅下来,嗅到谢竟沾了一身的香火味道,催促道:“快去梳洗一下,入宫的时辰耽误不得的。”
谢竟不太情愿,他刚才被挤得头晕眼花,现在只想钻到无人处求个清静。他小声道:“就不能不去?”
谢夫人弯下腰与他平视,郑重道:“你当母亲想要带你去么?这一回是贵妃听说你上京来过年,特意吩咐要见一见你,不便推脱。等下见了人怎么叫、怎么见礼,嘱咐过你的,都还记着?”
谢竟只好点一点头,拖着步子,回南院换衣裳去了。
谢兖望着他的背影,心下有些疑惑,问母亲:“贵妃一向从不热心与朝臣们经营关系,怎么忽然指名道姓要见之无?”
谢夫人小声道:“听你父亲说,陛下有意在世家子为殿下择选伴读,只是萧太后那边没说话,便一直还未有定数。贵妃大约是怕殿下交游不慎,才要把适龄的人选都见上一见。”
谢兖皱眉:“既这么说,倒是过完上元,尽快让之无回陈留的好。”
谢夫人叹了口气:“陛下若铁了心拿定主意,之无便养在天涯海角,一纸诏令也得给送进宫去。只能盼着太后莫松口,此事不要轻易成行罢了。”
每逢年节谢竟都有穿不完的新衣,他换了件象牙白的外衫,罩上正红的斗篷,领间一圈雪狐毛捂得严严实实,半张脸都埋在领子里,只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露出来。
宫车将谢家母子送至鸣鸾殿,早有内监等在殿外,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扶下来,簇拥着就要入内去。庭中栽着浅赭色的梅花,掩映在白雪间,是陈留故宅看不到的景,谢竟驻足多瞧了两眼,便比身前宫人慢了半步。
只这半步。
谢竟抬起的脚还没有落到台阶上,身后就猛地扑上来一个炮仗似的东西,冲劲之大,把他撞得一个趔趄。下一刻,一团冰凉的东西就被丢进了他好容易捂暖的毛毛领中,和颈间肌肤来了个亲密接触。
耳畔有个中气十足的嗓门,嚷着“闷死我了,李岐你小子怎么才来”,而谢竟脖子里那一团雪球遇了热,早已迅速化开,冰冷的雪水淅淅沥沥流进领口,一路蚂蚁似地爬向肩背。
他缓缓转过脸去,盯着身旁目瞪口呆、已然意识到大事不妙的罪魁祸首,张嘴,想问“李岐是谁”,但是后背的状况委实太难捱,把人心肝脾肺肾一股脑冻个透。
所以没等话出口,谢竟打了个寒噤,凉意嗖地一下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硬生生把一双眼逼得染了红,泛了水雾。
其实陆令从在看到那件斗篷时,就隐隐觉得奇怪——李岐这厮什么时候变这么身娇肉贵了,出门还要裹个大红袄?
不过他转念一想,大过年的穿件红的去去晦气,好像也不乏道理,便又将自己说服了。
从宫门到殿门那两步路,远不够陆令从这除了撩猫逗狗之外再没装其他东西的脑子转过弯来,动作快过大脑指挥,等发觉搂着的人手感不对劲时,雪球已经在人家脖子里待了好一会儿了。
假李岐回过头来盯他,是个面生的小美人,比真李岐好看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惊鸿一盯”,不光把自己眼睛盯红了,更把早已推演出九九八十一条逃逸路线的陆令从盯得愣在了阶前。
然后他就见小美人面不改色地抓起栏杆上一捧积雪,扬手,劈头盖脸朝他按下来。
陆令从顿时抓瞎,失了平衡,连带着被他牢牢箍在怀里的谢竟一起滑下台阶,然而他人虽然狼狈心里却还有些数,记着拿手垫在谢竟脑后,免得磕碰了。
宫人此起彼伏地叫嚷开,惊动了贵妃吴氏亲自迎出来察看:“好端端的怎么摔了?”
谢竟并不领陆令从的相护之情,毕竟若没有这冤家,他根本不必遭此一劫。他挣开陆令从的臂膀,后者一边揉着肩头,一边搪塞母亲:“打雪仗,我们在打雪仗!”
两人先后起身,陆令从拿肘欲推谢竟:“……那个谁,你说是吧!”
谢竟身子一闪,让他推了个空,只向吴氏礼道:“是,我求胜心切,冲撞了殿下。”
吴氏为他拂去发梢上的雪絮:“好孩子,不必拘礼生分,你只管唤子奉作‘哥哥’就是。”
她又转向长子,警告般地竖了竖秀眉,提点道:“玩闹起来知些分寸,之无的身子与你不同,冻着了要麻烦的,你带他回偏殿换身干衣。”
宫人拿热水渥了帕子,想为谢竟擦拭被雪水浸湿的后背,但谢竟好像不太愿意让人碰,陆令从便自告奋勇接过了这个担子,反正他没有宫人们的小心顾忌,半是强横半是嬉闹,迫着谢竟擦净上身,换了干爽的中衣。
他又去厨房挑了好些精致细巧的点心,都是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妥妥当当地装了碟,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偏殿挪,打算赔罪。
偏殿平日是陆令从独自住,这时就暂且让给不幸受他迫害的小美人。室内既香且暖,如在暮春,往床上瞧去,一大两小,窝了三个雪白的团子。
小美人重新将外衫穿好,抱了斗篷盘腿坐在熏笼旁取暖;吴氏养的狮子猫一向认不得“怕生”二字,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蜷在小美人怀里,尾巴满足地扫来扫去;陆令真把玩物摊得他满床都是,脖子上坠着个成色好水头足的长命锁,更衬得粉雕玉琢,像从画中走出来。
陆令从看着这二人一猫,可以想象该是怎样毛茸茸软乎乎又暖融融的光景,视觉几乎要化为触觉,顿嫌室外的寒冷更变本加厉,本能地就想要往那一堆中间凑。
可小美人大概还恼着,他也不好太放肆,便走到床边,将盛了点心的碟子递到人家眼下,拿腔拿调地搭讪:“可以啊,还挺仗义,请你吃这个。”
芝麻鲜奶卷刚出锅,皮酥馅稠,勾得人咽口水,但谢竟连看也不看那盘子一眼,垂着眸,只管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噜白猫蓬松的绒毛。
陆令从也是个越挫越勇的,一向和陆令真斗智,经验丰富,知道这时候惟有腆着脸步步进攻,方能一举擒敌。于是他伸手从碟里拈起一块点心,径直送到了小美人唇边,硬是迫着他张了口,不情不愿地咬下去一半。
喂完了人,陆令从也不撤手,盯着谢竟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完咽下,似乎是觉得的确好吃,眨了眨眼,飞快地凑过来,把剩下的半块也叼进嘴里,这时候才终于舍得抬起眼,卧蚕处的红尚未褪尽,先前的委屈神色却已不见了。
陆令从点了点他的唇角,将残存的一点芝麻粒抹去,顺手戳了戳那脸颊,给他勾出一个丑兮兮的笑来。
丑也没丑太久,因为谢竟随即就真的笑了。
陆令从咋舌,心说这小美人也太好哄了,跟陆令真那胎里带出来的犟脾气相比,简直就是天仙。
吴氏与谢夫人在正殿说话,陆令从琢磨,只要他把这边照顾好,说不定等母妃秋后算账的时候,小美人还能替他求几句情。
这样想着,他越发觉出了搞好关系的必要,将点心碟撂到一旁,两下蹬掉鞋子爬上床去,扯过小美人一半的斗篷盖在自己身上,成功钻入了他觊觎多时的“温柔乡”,一腔的英雄情怀都被毫无原则、干脆利落地送进了冢里。
他上来先问名:“你叫什么?”
小美人说话的嗓音也好听,清泠泠一点不腻味:“姓谢,单名竟。”
陆令从长在宫中,哪里能想到有人会不知道他的名讳,故毫无自报家门的意识,只一个劲儿继续查户籍:“你哪一年生?”
“建宁三年。”谢竟有问必答。
“我建宁二年生,”陆令从大喜过望,“果然比你年长,快叫哥哥。”
谢竟却扁了嘴别开脸去,不愿依从:“我家中有兄长。”
陆令从早打好腹稿,准备了一箩筐高谈阔论,誓要把小美人唬住:“兄长是人前去尊去敬的,哥哥是人后去亲去爱的,这怎能一样?好比真真,”他朝玩猫尾巴的小丫头扬了扬下巴,“出去到禁中得乖乖唤我‘皇兄’,可关起宫门来在自家,便该亲亲热热地叫哥哥。”
谢竟被这一番乍听上去狗屁不通、细想竟还有点道理的说辞噎得直皱眉,可想起母亲叮嘱过“时时处处忍让些,顺着殿下的意思”,犹豫半晌,到底不得不违心地开口:“......哥哥。”
陆令从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暗想,套近乎事业的半壁江山已经打下来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添砖加瓦,巩固城防。
可是他似乎找不到太多共同话题,看谢竟这身子骨,想来对舞枪弄棒也知之甚少。思前想后,陆令从忽然记起,他妹妹有时会闹着母亲讲故事听。
讲故事好啊,故事雅俗共赏老少咸宜,到有趣处说者听者都笑了,场子一热,前嫌全消,岂不美哉?
陆令从顿时觉得,陆令真简直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源泉,看这小祖宗从未像此刻一样顺眼过。
“你来讲个故事解解闷呗。”他这样没头没脑地央告着。
谢竟早已做好了“不论殿下说什么惊世之语都面不改色恭顺应答”的准备,结果对方琢磨了半晌,居然只提出“讲故事”这么个简单要求,登时松一口气。
祖父常说些轶闻给他,谢竟沉吟片刻,拣了一个近日才听到、记得还算清楚的来讲:
“话说后汉建安年间,庐江府有个小吏唤作焦仲卿,聘定刘氏,二人少年夫妻,恩爱非常。奈何东风恶欢情薄,刘氏被焦母遣归,娘家逼她再嫁,不从,只好投水溺亡。焦仲卿听闻后悲痛难已,亦自缢于庭树。”
陆令从没想到小美人看着不谙世事,张口就是痴男怨女,死去活来。可是这样的故事从谢竟嘴里说出来,又一本正经得像哪位大儒新作的文章,干巴巴,叫人一时语塞。
噎了良久,陆令从才试探地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谢竟笃定道。
随即他自己也觉出,这样平铺直叙大概难以打动眼前这位殿下,便又添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他们是这般发愿的。”
这几句直白,饶是陆令从讨厌读书,半蒙半猜也大概能懂什么意思,当下倒缄了口,只是用手绕着衣带打旋儿,不知暗自琢磨着什么。
谢竟的祖父、父亲都只娶了一位正室,他打小没见过三妻四妾的家是什么样子,这故事就只是当故事讲,便也很难理解,陆令从的沉默从何而来。
半晌,陆令从才开口,笃定道:“管他是坚顽如石还是易碎如玉,左右我日后只认一个人,认定了便是一辈子再不变的。”
他似乎仍嫌不够,又强调:“天打五雷轰也甭妄想拉我回头。”
谢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此毒誓,觉得十分可笑,又有点诧异于他的斩钉截铁、毫不犹疑,只好附和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便是那人的福气了。”
午后雪积起厚厚一层,陆令从好了伤疤忘了疼,撺掇着谢竟,提溜着陆令真,悄悄从后门跑出偏殿,到庭中去堆雪人。
他不敢堆得太大太显眼,怕皇帝什么时候冷不丁来了,见到不悦,要叫人给扫了,便只让陆令真坐在廊下的蒲团上,预备比照着堆一个小小的她。
陆令真很开心,要求道:“我还要一个猫。”
陆令从瞪她:“让你骑着猫,行吧?”
陆令真一丝不苟地指示:“不要,我坐着,猫蹲我旁边。”
陆令从只好再捏一个巴掌大小的雪猫,给她墩到身畔,又唤谢竟:“你别干站着看啊,搭把手。”
谢竟把斗篷一敞,他还将猫当成个暖炉揣在身前,双手藏进去,像搭了一块毛毯。
陆令从回头瞧见,无语:“哎哟,怎么还抱着它呢?那么喜欢啊?”
谢竟晃了晃猫柔软的躯体:“我要暖手。”
陆令从的水平虽然有限,但其实稍一把陆令真发髻的形状和姿态勾勒出来,就很有几分神似了,小雪人的两只脚伸出来,俨然就是陆令真靠坐在墙边一般。
五官就有些为难人了,陆令从随手拈了两枚石子作眸子,把陆令真惹恼,抗议道:“我的眼睛哪有这么小呀?”
但话是这么说,陆令真心里还是很喜欢的,特地摘下自己的小玉锁,戴到雪人胸前。
陆令从警告她:“你千万记着来收,明儿天晴雪一化可是什么都不剩,再弄丢,那就可笑了。”
雪停了没多久又开始下,只好再回屋去。谢竟和陆令从聊些有的没的,京城有哪些新奇玩意,陈留有哪些新鲜去处,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各说各话,就那么缩在偏殿聊了一下午。陆令真枕着猫翻来覆去,把她所有的玩具都祸害过了一遍,转脸发现这两个人怎么还在絮叨。
这在谢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不像陆令从起码有那么一两个发小,他本不是合群之人,故乡虽有不少平辈,可除了祖父母与塾师,也没有人愿意陪着他说上这么多话。
挨到暮色四合,倘再不告辞出宫,路只怕便不好走了。陆令从听到廊下宫人们忙着掌灯的动静,向谢竟道:“求一求你娘,今晚留在宫中跟我做个伴吧。”
谢竟却摇头:“除夕该是阖家团圆,我夜里要随爹娘兄长上街看灯去。”
陆令从的眼霎时亮了起来:“听说玄武湖年年都要放千盏天灯祈福,夫子庙学宫还要挂上满街的灯谜!”
但他神色随即又黯淡下去:“我还都没见过呢。等我十五岁出宫开了府,非要把这些年落下没放的灯都补回来不可。”
此时他大概已经忘记了拉拢谢竟的初衷,只把眼前人当成了刚结交半日、颇能聊得来的新朋友,叮嘱:“到时候要一起啊!”
谢竟搪塞着,与陆令从“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临到走时,两个小的格外黏糊,一个搂着谢竟的腿一个挂在谢竟怀里,谁都不肯撒手。谢竟只好耐着性子捋顺白猫的毛把它从身上扒拉下来,又轻轻拍着陆令真的背把人哄睡着了,才终于得以脱身。
还剩一个大的,其实心里也有点舍不得,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怎好作依依惜别的儿女之态,便忍着不吭声,眼睁睁瞧着小美人重又将斗篷裹严,走进他母亲撑着的油伞下。
风灯一豆昏黄,晃悠着又将沿永巷远去。
红在漆黑的天幕下其实是暗沉的,失了它原本的明艳色彩,故而也不会有人能想到,多年后统率虎师三万精骑的昭王银甲红袍,是有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在。
但无法否认,陆令从确实等来了只属于他的告别,一句但见其型、不闻其声的“哥哥”。
谢竟默默说罢,拢紧领口,斗篷被风掀起了半个角。在完全走出鸣鸾殿宫灯的光源之外前,谢竟回眸,最后瞥了一眼,红才心甘情愿纵身入夜色。
只一瞥,便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