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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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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最偏远的“静思苑”,与其说是一处别院,不如说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它坐落在凝辉宗势力范围最边缘的群山褶皱里,灵气稀薄,人迹罕至,只有一条几近荒废的石阶与主峰相连,常年被云雾和寂静笼罩,形成天然的结界。
当郁行初简单收拾了行囊,踏出寝殿,前往那自我选择的囚笼时,一个倔强的身影早已等在了那荒芜的石阶起点。
是云澈。
少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不知已哭了多久。他背上也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看到郁行初出来,他猛地站直身体,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师兄!”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我跟你一起去!”
郁行初脚步一顿,看着眼前少年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几乎能想象到,云澈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打听到他的去向,又是怎样一路哭着追到这里,做出这个“同生共死”的决定。
这赤诚而滚烫的心意,像灼热的岩浆,烫得他这颗早已冰封的心阵阵抽痛。
他不能……绝不能再拖他下水。
郁行初强迫自己冷下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严厉:“胡闹!回去!”
“我不回去!”云澈梗着脖子,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里那么远,那么冷,你一个人怎么办?我说过要保护师兄的!我可以帮你打扫院子,给你做饭,陪你说话……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师兄,你让我跟你去吧!求求你了……”
他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郁行初的衣袖。
郁行初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眼神冷得像淬了寒冰:“云澈,你看清楚!我是去静思苑思过修行,不是去游山玩水!不需要人陪!更不需要你!”
他的话语刻薄而伤人,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云澈心上,也割在他自己心上。
云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和拒绝刺伤了,愣在原地,眼圈更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师兄……你……你怎么……”
“我怎么了?”郁行初打断他,语气更加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云澈,你何时才能懂事些?不要总是这般任性妄为!我的事,与你无关。收起你那些幼稚的心思,回去好生修炼,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幼稚……任性妄为……”云澈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他看着郁行初,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师兄……你真的是这么想我的吗?”
郁行初狠下心肠,别开视线,不再看他那双受伤的眼睛,声音麻木而绝情:“是。所以,回去吧。别再来了。”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忘了有我这个师兄。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决绝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孤寂深处的荒芜石阶。背影挺直,却萧索得如同秋末最后一片枯叶,飘向注定湮灭的远方。
“师兄——!!!”
身后传来云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伴随着少年崩溃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师兄——!”
那哭声如同利刃,狠狠穿透云雾,刺入郁行初的耳中,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踉跄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却依旧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回头,便是万丈深渊,便是将云澈再次拖入万劫不复。
他只能越走越快,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彻底甩在身后,将自己彻底埋入前方那片更加浓重、更加死寂的云雾之中。
直到那哭声渐渐微弱,最终彻底听不见。
直到静思苑那破败的、爬满青苔的院门,如同怪兽的巨口,缓缓将他吞噬。
郁行初靠在冰冷紧闭的院门上,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坐在地。
门外,是少年被彻底推开、碎裂一心的世界。
门内,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永世无法超生的孤寂囚笼。
静思苑的日子,清苦却奇异般地抚平了郁行初千疮百孔的身心。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荒草及膝,屋舍简陋,蛛网遍布。这里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没有浓郁的天地灵气,只有最原始的寂静和与世隔绝。
郁行初却并未感到绝望。他挽起衣袖,如同最普通的凡人,开始清理院落,拔除杂草,修补漏雨的屋顶。他寻来粗糙的工具,在院后开辟出一小片田地,笨拙地学着播种、浇水、除草。
每日清晨,在稀薄的雾气中醒来,听着山间清脆的鸟鸣,嗅着泥土和草木最原始的气息。自己打水洗衣,生火做饭,食物简单甚至时常焦糊,却有着一种亲手劳作的踏实感。
修行也未曾落下。虽灵气稀薄,进展缓慢,但他不再强求,只是日复一日地打坐、凝神,将那些纷乱的心绪、前世的梦魇、还有那双冰冷失望的琉璃眸子,都试图在这片绝对的宁静中慢慢沉淀、封存。
身体是劳累的,汗水浸透衣襟,衣衫沾了尘土。但心,却在这日复一日的简单劳作和孤独修行中,奇异地安定了许多。不再有惊心动魄的纠缠,不再有令人窒息的目光,只有他自己,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鸟鸣花香,悠然一人。虽寂寞入骨,却也……安全。
转眼,便是数半月过去。院中的菜畦冒出了嫩绿的芽,他竟也渐渐习惯了这般生活,脸上虽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憔悴和惊惶,似乎被山间的风和日头磨平了些许棱角。
这日,他正提着木桶给菜苗浇水,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以及一个刻意压低的、咋咋呼呼的声音:
“喂!行初!郁行初!在不在?快开门!是小爷我!”
郁行初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这个声音……
他放下木桶,走到院门后,迟疑地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顾清让做贼似的东张西望,身上沾了不少草叶,脸上却带着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郁行初的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扬起,却掩不住那一闪而过的惊愕和心疼。
“我靠……你还真在这儿当起隐士了?”顾清让挤进门,上下打量着郁行初虽然整洁却明显粗糙了许多的衣着,以及那双带着劳作痕迹的手,鼻子一酸,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瘦是没瘦多少,就是糙了不少!看来这乡下地方风水也不养人啊!”
郁行初看着许久未见的友人,心中百感交集,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弧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嘿!小爷我想找,还有找不到的地方?”顾清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垮下脸,“就是这路也太难走了!差点没摔死我!你们凝辉宗怎么还有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他一边抱怨,一边将背上一个巨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储物袋卸下来,砰一声放在地上:“喏!给你!吃的用的玩的……还有好多新炼的丹药!够你用一阵子了!别真把自己当野人了!”
郁行初看着那显然精心准备过的储物袋,喉咙有些发哽,低声道:“……多谢。”
顾清让摆摆手,打量了一下这小院和开垦出的菜地,眼神复杂。他看得出来,郁行初虽然清苦,但眉宇间那股死寂的绝望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平静。
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清霁仙尊为何如此狠心,想问为什么连云澈都不让跟来……但看到郁行初那平静却明显不愿多提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有些伤口,不能碰。作为朋友能做的,就是时不时来看看,送点东西,让郁行初知道,外面还有个人记挂着他。
“跟我还客气什么!”顾清让嘿嘿一笑,强行活跃气氛,“你在这儿倒是清静了,外面可是有趣多了!”
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顾清让絮絮叨叨地说着碧海阁的趣事,说着修真界的传闻,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凝辉宗、与晏离相关的话题。
说着说着,郁行初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对了……妄月宫温仙子,近来可好?”
提到温言,顾清让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色,说话也开始结巴:“她、她啊……好、好着呢吧……估计……估计还是那样……凶巴巴的……”
郁行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微微一笑:“看来,你们常有联系?”
“也、也没有很常!”顾清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脸更红了,“就……就偶尔……通信符交流一下炼丹心得!对!炼丹心得!她妄月宫有些灵植还挺特别的……嗯!”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像是在嘟囔,那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时半分潇洒。
郁行初看着他,心中却感到一丝难得的欣慰。看来,那场南疆的闹剧,反而阴差阳错地牵起了一段不一样的缘分。这样也好,顾清让跳脱,温言傲娇却明朗,或许正是相配。
“如此便好。”郁行初轻声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祝福。
顾清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傻笑了两声。
又闲聊了片刻,日头渐渐西斜。顾清让不得不站起身:“我得走了,再晚回去要被老头子念叨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郁行初,神色认真起来:“行初,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要不我……”
“我很好。”郁行初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这里很安静,适合我。”
顾清让看了他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行吧……那你保重。这些东西省着点用,我……我下次再找机会来看你!”
他转身欲走。
“清让。”郁行初忽然叫住他。
顾清让回头。
郁行初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凝辉宗主峰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和愧疚,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如果……如果你以后见到云澈……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顾清让愣住了,看着郁行初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却努力维持平静的眸子,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这份沉重的托付记在了心里。
顾清让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郁行初独自站在院门口,望着友人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山风拂过,带来远方的花香和鸟鸣,也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小院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是那一声托付出去的“对不起”,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