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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水 ...

  •   城西别苑,溪水潺潺,翠竹环绕。一众文人雅士沿溪而坐,酒杯放在木制的托盘随水波流转,停在哪位面前,哪位便需赋诗一首。
      酒过三巡,一位身着湖蓝长衫的先生端起再次停在他面前的酒杯,并未急于饮酒,而是就着天光细细观赏起来。这只杯胎骨匀薄,釉色莹白,其上绘着疏朗的兰草,所用青料发色不似常见青花那般浓艳夺目,而是一种清浅雅致、如水墨晕染般的青色,与周遭的竹林流水意境极为相合。
      “妙啊,”
      他不由赞叹,“此杯触手温润,画意清远,这青花色淡而韵长,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何处可以购得?”
      坐于他下首的一位年轻士子闻言,朝溪水对岸正与人低声交谈的许音努了努嘴,笑道:“王兄有所不知,今日雅集所用器皿,悉由隐青窑少东家许音提供。你若喜欢,找他便是。”
      众人的目光随之投向许音。
      许音今日一身淡青色直裰,在一片宽袍大袖中显得清爽利落。他起身,从容地向四周揖了一礼,这才温声介绍道:“王先生好眼力。此杯所用青料,并非西洋苏麻离青,乃是晚辈与窑工近日试烧成功的本地青料‘山水青’。其色不及洋料浓烈,但胜在发色沉稳,层次丰富,尤能表现水墨画般的笔触与气韵,恰合我等追求的林泉之趣。”

      “原来如此!”那位王先生抚掌,“我说怎的这般耐看,这柔和雅致的色调,确实比浓艳之色更显文气,更有雅韵!”
      “不错不错,幽静脱俗,正合今日之景。”
      “许少东家果然匠心独运!”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

      这已是许音近日参加的第三场雅集。
      雅集散后,霁月楼的常老板特意缓步留下,与许音并行而出。
      “许少东家,”他笑眯眯地低声道,“你前日赠予我楼的那几套青花餐具,已有不少雅客留意询问,尤其是盛汤的钵碗,都说素雅可爱。我已按你所说,让他们都等到三天后孟冬十日,直接去你城南的铺子里瞧。”

      许音脸上绽开由衷的笑意,连连拱手:“多谢掌柜的替我宣扬!这份人情,许音记下了。”
      常老板摆手道,“客气什么,承少东家赠瓷之情,常某本该如此。”

      回到瓷坊,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陶坯的工坊里投下道道光柱。许音远远便看见范灰儿和沈聿修正伏在一张宽大的图纸上,低声交谈着,手指不时在纸上点点画画。许音放轻脚步走过去,范灰儿率先察觉,抬头叫了声“少东家”,沈聿修也直起身,点了点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随后二人又低头交谈起来,仿佛许音不存在一般。
      许音自觉讨了个没趣。

      范灰儿本名范清源,是隐青瓷坊的把釉师傅,脾气很怪。他在瓷坊有个私人院落,里头如药铺般排列着数十种不同年份、不同草木烧制的灰釉,那是他的命根子,旁人碰一下他都能跟人拼命,故得了“范灰儿”这个诨名。而沈聿修如今竟也泡在这满是泥坯和釉料气的工坊里,则全是因为许音那个近乎执念的构想。

      当许音确认“石子青”发色稳定、均匀、不晕散的特性后,一个念头便如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苏麻离青易于晕散的特性,注定它难以表现极致精细的笔触和层次。既然这国产青料如徽墨般驯服,为何不能将它当作墨,将这光洁的瓷坯当作宣纸,烧出一幅真正的青花水墨画?
      此念一出,便成了他与范灰儿不眠不休的魔障。日日揣摩如何将“墨分五色”的韵味转化为青料层次,日夜不休地调试青料水的浓度与釉的配方,工坊里灯火常明,二人双目赤红,宛如饿狼,其他伙计都不敢近前。

      最终他跟范灰儿博出了这“分水皴”技法。
      分水皴的精髓在于“控制”,通过调配不同浓度的青料水,在坯体上一次渲染出多个深浅层次,模仿水墨画的墨分五色,要求边界相对清晰,层次分明。
      苏麻离青极易晕散,就像在生宣上滴了一滴浓墨,会不由自主地向外扩散,“浓墨”的最深处,会出现闪亮的铁锈斑。这些斑点是随机分布的,会打破你预设的笔触和层次,如果控制不好,会让画面显得脏乱,所以苏麻离青那最适合的是一笔点画或拓染平涂式画法。
      这便是苏麻离青难以突破的技术壁垒。

      接下来便是寻得笔力了得的水墨画师,许音想都没想就拉了沈聿修。
      沈聿修比他们几个都年长几分,许音当年是从街头欣赏他的画作,将他“捡”回学塾的。他父亲是位不善经营、心高气傲的老秀才,反倒要靠儿子卖字画为生。许音善于活动,更经营他的书画,因他善水墨,在临州城中逐渐有了“山樵先生”名号,沈家家中自也不再拮据。沈聿修待许音,虽从未道谢,却似乎从未拒绝过他,哪怕是难以理解的玩笑话,他也会皱着眉去做。
      有次许音看着沈聿修画山水,忽然玩心大起,指着墙角打盹的猫说:“怀瑾,你总画山水多单调。不如给我画一百只猫,要只只不同,跑的、跳的、睡的、撒娇的,那该多有趣。”当时沈聿修并无回应,但是几日后,许音收到一幅《百猫嬉戏图》,后来被齐棱抢了去,挂在书房。

      沈聿修虽是被半哄半骗拽来,可一旦应下,眉宇间便只剩下全然的专注。
      一日,他把许音叫来,捧出一只尺许高的素肚罐。许音凑过去,只见在外壁底部一道水波纹,淡得几乎看不见,不由笑他:“怀瑾,你就这样糊弄我?”
      沈聿修不理,只将罐体置于转轮,轮盘缓缓旋动——
      先是一片迷蒙山影,继而渔舟一叶,舟头独坐披蓑钓叟;
      再转,岸脚露出短亭,亭内对弈二人,一子未落;
      又转,短亭后隐出蜿蜒石径,石径尽头柴扉半掩,扉内似有人影;
      待山势忽开,瀑布飞漱,瀑下童子负瓮汲水,瓮破处水流涓涓,竟与起笔那道水纹悄然相接。

      直到罐身停转,许音才继续呼吸。
      ——日后谁捧此罐,得亲手把它旋完,才能窥见春尽处的瀑布。看完放定,又回原岸,循环无端,正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这“通景”之妙,在于仿佛指掌之间,便能卧游林泉。
      许音半晌憋出一句笑骂:“沈怀瑾,你能得很,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用个罐子把人魂儿都勾走了。”
      沈聿修这才抬眼,带着少年的清亮:“你说要‘可游可居’,我可把它做成了。

      之后几天,沈聿修也向周静深先生告了假,瓷坊正是用人之际,他又拉了几个相熟的画师来帮忙。

      他去请假时,周静深并未阻拦,只是在他临出门时,端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清明:
      “你们几个,侯雨文志在科举,一门心思奔着前程去,他的功课我自是严些。至于其他几个……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他话语微顿,目光落在沈聿修清瘦的脊背上:“聿修,你天资实则最好,书、画皆是上上,也正因如此,你更需自己想清楚。”
      沈聿修低头抿了抿嘴,谢过了周先生。
      周静深终是轻轻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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