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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逛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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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方嘉钰觉得翰林院的滴漏走得格外缓慢。
他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那本《河防一览》,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窗外的日晷,只觉得那影子挪动得如同耄耋老叟,迟迟不肯移向散值的刻度。
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团无意义的墨渍,脑子里反复预演着下值后与江砚白“偶遇”东市糕点铺子的情景。
该说些什么好?是直接夸那蟹粉酥美味,还是该矜持地点评两句?万一那铺子人多眼杂,被人瞧见了他们二人同行,又该如何应对?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交织着期待、紧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对面的江砚白,依旧是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沉静模样,批阅文书,整理卷宗,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傍晚的约定只是寻常公事。只是方嘉钰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江砚白手边那杯清茶,似乎比往日凉得更快些——他起身续水的次数,明显多了。
这个发现让方嘉钰心里平衡了不少,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得意。看吧,这人也不是全无波澜的。
终于,在方嘉钰第无数次腹诽滴漏是不是坏了的时候,散值的钟声姗姗来迟。
他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官帽椅,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引得几位尚未离开的同僚侧目。
方嘉钰脸颊一热,慌忙扶起椅子,强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衣袍,眼角余光却瞥见江砚白已然收拾妥当,正站在门边,目光平静地望向他这边。
那眼神仿佛在说:“还不走?”
方嘉钰心头一跳,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抓起自己那个装着私人物件的书袋,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同僚距离,沉默地穿过宫道,走出皇城。直到转入通往东市、相对僻静些的街道,江砚白的脚步才稍稍放缓,方嘉钰也顺势与他并肩而行。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滚烫的市井烟火气。这与翰林院的清寂、翠微山的幽静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番让人心安的热闹。
“那铺子就在前面拐角。”江砚白侧头,低声说了一句。
“哦。”方嘉钰应着,目光却忍不住四处打量。他平日鲜少来东市这等平民聚集之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看到卖糖人的老伯手法娴熟,他能盯着看半天;闻到炸酥鱼的香气,他会下意识地吞咽口水;甚至看到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他都会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江砚白将他这副好奇又强装淡定的模样尽收眼底,眸底漾开一丝柔和。他没有催促,只是不着痕迹地调整着步伐,配合着方嘉钰走走停停的节奏。
很快,那家新开的江南糕点铺子便到了。铺面不大,门庭若市,浓郁的甜香混杂着油酥气息扑面而来。伙计忙得脚不沾地,高声吆喝着刚出炉的点心名称。
方嘉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里面摩肩接踵的景象,有些犯怵。他方小公子何曾挤过这等地方?
正当他犹豫着是硬着头皮挤进去,还是干脆放弃时,江砚白却已上前一步,侧身替他隔开了涌来的人流。“在此稍候。”他低声交代一句,便从容地融入了人群。
方嘉钰愣愣地看着那青衫身影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不过片刻,便提着一个油纸包走了出来,衣衫鬓角一丝未乱。
“给。”江砚白将尚带着温热的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方嘉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金黄酥脆、形如蟹壳的蟹粉酥,旁边还附带了两小块洁白的定胜糕。“你……你怎么这么快?”他惊讶道。
江砚白语气平淡:“来得多了,知道规矩。”
来得多了?方嘉钰心头一动。是为了提前踩点,确保今日能万无一失地买给他吗?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又痒又暖。
两人寻了处相对安静的河边柳树下,倚着石栏。方嘉钰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蟹粉酥,小心地咬了一口。外层酥皮应声而碎,簌簌落下,内里是饱满鲜香的蟹粉馅料,热气腾腾,味道果然极佳。
“好吃!”他眼睛亮晶晶的,满足地眯了起来,像只尝到了珍馐的猫儿,毫不吝啬地给出赞美。
江砚白看着他唇边沾上的一点酥皮碎屑和油光,目光微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将自己那份定胜糕也推了过去:“尝尝这个。”
方嘉钰正觉得蟹粉酥有些腻,见状从善如流地拿起一块定胜糕。米糕软糯清甜,正好中和了蟹粉的油腻。他吃得眉眼弯弯,只觉得这市井小吃,比宫中御宴更合他心意。
“你也吃啊。”他见江砚白只是看着他,自己并未动手,便将自己咬过一口的蟹粉酥递到他嘴边,“喏,分你一半。”
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直到递到对方唇边,方嘉钰才猛然意识到这举动有多么亲密逾矩,手臂顿时僵在半空,脸颊“轰”地一下红透,进退两难。
江砚白显然也愣了一下。他垂眸,看着递到唇边那缺了一小口的、金黄的酥点,和方嘉钰那因羞窘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眼底墨色翻涌。
在方嘉钰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准备缩回手时,江砚白却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将那块蟹粉酥咬了过去。
他的唇瓣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方嘉钰的指尖。
那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如同火星溅入油锅,瞬间在方嘉钰全身点燃了一把火。他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那被触碰过的地方滚烫得惊人,连带着整条手臂都酥麻了。
他慌乱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脑袋埋进糕点油纸包里,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江砚白细细咀嚼着口中的酥点,目光却始终落在方嘉钰那红透的耳廓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他咽下点心,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很甜。”
不知是在说点心,还是在说别的。
方嘉钰心跳如擂鼓,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胡乱地“嗯”了一声,抓起剩下的定胜糕,小口小口地吃着,试图用食物掩盖自己的失态。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而是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几乎要拉出丝来的甜蜜与悸动。河风吹拂着柳枝,带来湿润的水汽,却吹不散这方寸之间的燥热。
吃完点心,天色已近黄昏。华灯初上,河面上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交织,如梦似幻。
“回去吧。”江砚白开口道。
“嗯。”方嘉钰低低应了一声。
回程的路,两人走得比来时更慢。穿过熙攘的夜市,各种小吃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方嘉钰依旧对什么都好奇,却不再只是看着。
他看到一盏造型别致的兔子灯,会拉着江砚白的袖子指给他看;闻到烤红薯的焦香,会小声嘀咕一句“闻着不错”;甚至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他拿起一个青面獠牙的傩戏面具,故意凑到江砚白面前,想吓他一跳。
江砚白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面具,和面具后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明亮眸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漾开纵容的笑意。他伸手,轻轻将面具拨开,低声道:“莫闹。”
他的指尖再次无意间擦过方嘉钰的手腕。
方嘉钰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举着面具僵在原地,只觉得被他碰过的手腕处,脉搏跳得飞快。
他慌忙放下面具,像是被烫到一般,转身快步往前走,嘴里还兀自强辩:“谁……谁闹了!本公子那是欣赏民间技艺!”
江砚白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和那红透的耳根,终是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清润,融化在喧嚣的夜市里,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
他将方嘉钰方才拿过的那个傩戏面具买了下来,小心地收好。
一直走到离方府不远的巷口,两人才停下脚步。周遭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我到了。”方嘉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弱。
“嗯。”江砚白应道,“早些休息。”
方嘉钰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踌躇了片刻,忽然飞快地抬起头,在江砚白尚未反应过来时,迅速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手里,然后转身就跑,瞬间便消失在了府门的阴影里。
江砚白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圆滚滚、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梅子糖。正是他昨日在竹筒茶旁,随口提过一句的那家铺子的糖。
握着那枚尚带着对方体温的梅子糖,江砚白站在渐浓的夜色里,望着那扇已然紧闭的朱红府门,良久,终是缓缓地、珍重地,将糖放入了口中。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烟火人间,星辰夜风,似乎都因这一人,而变得璀璨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