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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辰时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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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
叶舟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依旧准时点卯,处理着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甚至主动向张班头汇报了对刘老六案“陷入僵局”的“苦恼”。张班头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难得地没有苛责,反而安慰了几句,让他不必太过挂怀。
然而,叶舟敏锐地察觉到,衙门里的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微妙了些。几个平日里与赵家走得近的胥吏,看他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探究,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警铃大作。赵家显然并未完全放松警惕,或许仍在暗中排查昨夜潜入者的身份。
他不敢再去听海阁,生怕给白先生和吴老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有的焦灼与期待,都只能深深压在心底,独自承受。夜间,他反复检查着藏在墙砖后的证据,摩挲着那冰凉而坚韧的血蚕丝,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见到王守仁后该如何陈述,如何取信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人物。
恩师曾言,王守仁倡“心即理”、“知行合一”,乃是当世大儒,亦是能臣。这样的人,会相信我一个微末小吏的话吗?会愿意为了一个看似离奇的案子,去撼动宁波府的既得利益网吗?
疑虑如同藤蔓,不时缠绕上心头。但他已无路可退。刘老六圆睁的双眼,仓库里那诡异的傀儡“雀”,赵员外与松平的低语,都如同鞭子,驱策着他必须前行。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
辰时,灵桥码头。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宽阔的甬江江面。灵桥(今宁波市中心著名古桥)如长虹卧波,连接着两岸的繁华。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脚夫们吆喝着装卸货物,商贩们叫卖着早点,南来北往的客商、渔民、旅客汇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江水、鱼腥、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叶舟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青布长衫,站在码头靠近桥墩的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看似在欣赏江景,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辰时已到,陆随从派的人,会来吗?王守仁,愿意见他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他手心的冷汗。他开始怀疑,是否自己赌错了?是否陆随从并未相信他?或是王守仁觉得此事无足轻重?
就在他心中的希望如同将熄的炭火般逐渐暗淡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褂、头戴斗笠、打扮如同普通渔夫的汉子,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他。
“可是叶捕快?”汉子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叶舟心中一凛,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莫声张。”汉子说完,转身便走,汇入人流。
叶舟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那汉子脚步不快,却异常灵活,在拥挤的码头人群中穿梭,时而停下假装看看货物,时而与相熟的人点头招呼,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叶舟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跟着,同时留意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两人一前一后,并未走远,而是绕到了灵桥附近一处临江的茶楼后门。汉子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示意叶舟进去。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光线昏暗。穿过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临江的雅室。窗外便是奔流不息的甬江和繁忙的码头景象,室内陈设却古朴雅致,一炉檀香袅袅升起,驱散了外面带来的喧嚣与杂味。
雅室内坐着两人。主位之上,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的中年文士,他穿着半旧的直缀,并未着官服,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旁边侍立的,正是那日在“刘伶醉”见过的陆随从。
叶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知道,主位之人,必然就是浙江按察使司佥事、巡海道王守仁王大人!
他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宁波府衙捕快叶舟,叩见王大人!”
王守仁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古井深潭,仿佛能洞彻人心。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叶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叶舟?”王守仁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力量,“你托陆青所言之事,关系重大。且将你所知所察,细细道来。不必拘礼,起身回话。”
“谢大人!”叶舟站起身,却依旧微微躬身,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他知道,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从刘老六“画皮鬼”案开始讲起。他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刻意夸大,只是将自己如何发现现场疑点,如何根据颈痕、灰烬、纤维等线索追查,如何走访胡瞎子,如何在白先生和吴老板处获得启发,最终如何冒险夜探赵家仓库,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清晰而详尽地陈述出来。包括那诡异的血蚕丝傀儡“雀”,赵员外与倭人松平的对话,以及他关于通倭、刺探、图谋市舶司的推断。
他的叙述条理分明,证据链环环相扣,虽涉及鬼怪传闻、傀儡异术,但逻辑严谨,令人信服。在讲述过程中,他特别注意观察王守仁的反应。然而,王守仁始终面色平静,只是偶尔在关键处,会微微颔首,或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比如:
“你如何确定那颈痕非人力所致?”
“那驱动傀儡的黑色物质,性状如何?”
“赵德昌提及‘北边的大人’,可有更具体特征?”
叶舟均依据自己的观察和推断,一一谨慎回答。当讲到他在仓库中听到赵员外说“助大人成事”,“掌控市舶司”时,王守仁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待叶舟全部讲完,雅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窗外的江水声和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王守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你所言之事,匪夷所思,若属实,确是动摇国本之祸。然,空口无凭。”
叶舟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心保管的油纸包,双手呈上:“大人,此乃卑职冒死从仓库中带出的部分证物,包括血蚕丝样本,傀儡结构图,以及一个完成的傀儡‘雀’。其余关键证物,为防不测,卑职已妥善藏匿,随时可取来呈上。”
陆青上前接过油纸包,放在王守仁面前的桌上。王守仁打开油纸包,先是拿起那卷血蚕丝,轻轻捻动,感受其坚韧,又展开结构图仔细观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栩栩如生、眼泛幽光的傀儡“雀”上。
他拿起那只“雀”,仔细端详着其精巧的结构,尤其是腹腔内那复杂的机括和黑色的驱动物质。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此物……确非中土常见之术。”王守仁沉声道,“这黑色之物,似是以特殊秘法炼制的猛火油膏混合他物,可缓慢燃烧,提供稳定动力,倭国忍者确有此技。而这傀儡制作之精,牵引之妙,亦非普通工匠所能为。”
他放下傀儡,目光再次投向叶舟,那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凝重与认可:“叶舟,你虽职位卑微,却能于细微处洞察玄机,不惧险阻,追查至此,殊为不易。更难得的是,你心思缜密,懂得隐匿保全,未打草惊蛇。”
得到王守仁的肯定,叶舟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连日来的委屈、压力、恐惧,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宣泄。他再次躬身:“卑职不敢当大人谬赞,只求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使冤者得雪,奸佞伏法!”
王守仁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奔流的江水和繁忙的码头,默然不语。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已然变得坚定而果决:“赵德昌通倭,证据确凿,其背后所图,更是危害社稷。此事,本官管定了!”
他看向陆青:“陆青,你持我令牌,立刻秘密调派可靠人手,严密监视赵家及那座仓库,所有进出人等,一律记录在案,但绝不可轻举妄动!”
“是,大人!”陆青肃然领命。
王守仁又看向叶舟,眼神中带着嘱托:“叶舟,你且如常回衙门应卯,一切如旧,切勿露出破绽。藏匿的证物,暂时不必取出,以免横生枝节。待我布局妥当,自有用到你之时。”
“卑职明白!”叶舟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沉声应道。
“嗯,”王守仁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且去吧。记住,慎独守心,知行合一。接下来的风波,不会小,你要有所准备。”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叶舟再次行礼,而后在陆青的示意下,由那名渔夫打扮的汉子引领,悄然离开了茶楼。
重新站在灵桥码头熙攘的人群中,阳光已经驱散了晨雾,照耀着江面,波光粼粼。叶舟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这叶孤舟,终于寻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看到了劈开迷雾的希望。
知行合一……
他回味着王守仁的话,心中似有所悟。接下来的行动,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投向府衙的方向,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