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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山间长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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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己最近觉得,不其山上的日子,有点没法过下去了。
  任谁,若不是超脱凡世如他家先生,或是专注于庖厨如申屠易,要活在随时都可能寸草不生的战场上,都会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朝暮暮,艰心苦熬。更何况那战场双方对阵的都是用剑的好手,一打起来破坏力极大,迄今为止,已经破坏了他无数谖草、木兰、忍冬……就连他石头后的小天地,都惨遭波及。
  无己茶饭不思,心事重重,成日盘算着如何令长生和项籍能好好相处,不要一言不合就拔剑,一拔剑就打架,一打架就停不下来。
  他苦思冥想,终于想起自己神往的古时,诸侯交兵,列阵相对,鼓行交兵,鸣金而歇,士卒听到指令就各自乖乖回家,吃饱饭睡一觉再打。
  打定主意的无己寻了一截树枝,将申屠易切肉的刀寻出来,悄悄躲在树后,探一探头——
  树下长生衣衫猎猎,眼神凛冽,摆的好剑式,倏忽在树上,倏忽又移到石上,身形轻飘似叶,青铜锥连连与项籍的剑……剑鞘相击。项籍没有拔剑,光是一把剑鞘,已能大发其威,也不见他脚步怎么挪动,手怎么动,楞是让来去无影的长生没进不得身侧三尺。
  无己看着看着就心驰神往,目光紧锁向项籍的一举一动,呆呆发愣。若这是对阵交兵,该是强弱之国,强国没有持强凌弱,很客气的万乘之国出千乘而战。弱国倾巢而出,举国而上,攻势连连,虽战况堪称惨烈,只是不畏强兵之勇,不折于威之坚,也令人佩服。
  无己心想,大丈夫,倘若有朝一日能如项籍一般,强大得令人心畏、又礼让弱小,实在是了不起的事。
  要是如长生一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还是先不要与她一样好了。
  想到这里,无己低头看了看自己拿刀的手,比长生还瘦小,只觉灰心丧气。
  闻到厨间香味渐渐溢出来,无己举起一刀,木枝在上头连连敲击,示意两人“鸣金收兵”。叮叮呤呤的声音响起来,项籍往他这处看了一眼,只淡淡的制止之意,并不是什么凶狠的眼神,却让无己觉得呼吸都停了一瞬,手僵在空中,一动不动。
  诗书不存!礼乐崩坏!圣人见此都要掬一把泪!
  威武立屈的无己脑海中温文尔雅的古时战场分崩离析,焉焉的收了刀和木枝,跑到厨间对申屠易告状:“他们打架,我好心劝架,还瞪我。长生更过分,我都鸣金了,她假装没有听到。”
  申屠易早就惯了这金戈铁马不休的峰顶,嫌无己碍事,将他拎到门边去,正要切肉,问:“我刀呢?”
  “……”
  无己忙将刀背在身后,作不知状。
  此次鸣金收兵之计最终以无己被申屠易狠狠骂了一顿,并责令他拾柴添灶,添火添得一脸黑黢黢结束。师出不捷,损兵折将。
  不过好在无己充分学习了长生的坚韧精神,为了能在不其山上平静生活下去,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两人之所以常常打架,据无己观察,多半是长生在挑事。至于她为何要挑事,多番了解下,无己得出症结所在——她总是打不赢。
  若能让她胜一回,或许就再也不会打了。
  这日,待长生在房里安安静静看兵书的时候,找到了她。
  说是看兵书,不如说是对着竹简发呆,无己甚至明显能看到长生半撑案上的脑袋极微小的一点一点,似随时都能睡着。
  无己轻轻推一推她的手臂,一手掩在口侧,悄声道:“长生,我有一策,可助你胜过那个荆人,你听不听。”
  长生正对着兵书上行军布阵困意翻涌,听这话精神一振;“你说。”
  无己四顾一周,确认附近再没人了,把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徐徐道:“这是我听先生说的,我先生也曾经败在一个女子手下。”
  长生闻言极是震惊:“可申屠叔父说,沧海君在我大父之后,便是天下剑用的最好的人了。”
  无己也想了一想,眨眨眼:“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去年先生醉酒,说他年轻的时候败给一个女子,身上还留了一道剑痕,就在胸前。”伸手在胸口比划一下:“这里,你可曾见过?”
  沧海君海中教她习剑,为免衣衫沾湿,往往赤膊上阵,长生确实常常见到他胸口的一道剑痕,对无己的话便信了几分。
  问他“那、沧海君可曾说过,女子如何胜过他的?”
  “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长生从善如流,凑了过去。
  ——“先生说,那女子抱了他一抱,任是什么‘移山填海’之力,统统没有啦。”
  长生睁大了眼睛。
  无己轻咳一声,深沉道:“我观那荆人,剑术不及你精妙,就是天生神力,难得一见。先生的移山之力都可用此策化解,他八成也要吃亏。”
  长生听得半信半疑,思忖片刻后,作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断:“女子可是用近身的剑术,化了沧海君身上的剑势?”
  “原……原来如此。”无己困顿多时的谜题被她解开,一时也恍如拨云见日:“你说得有理。我家先生从无败绩,唯一吃亏就在这招了,你若能学会,何愁不能打得那荆人找不着北。”
  长生点了点头,默默在心中推演,虽未见过那一个剑招。不过沧海君曾言“势之变化,须臾万千,有上而下、远而近,轻而重,高而低。因势利导,可以敌力在己数倍之人。”她从前习剑,只知要在三尺剑锋内周旋,从未想过近身肉搏。如今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也觉颇有些可行之处。
  ……
  翌日黄昏,海浪漫起,斜阳如醉,烧的火红的晚霞如烈焰与繁锦,浩浩荡荡一铺就是半面天壁。夏日的不其山较齐国诸地都要凉爽,山中古木参天,交结互掩,投下大片大片阴影。上山的小径藏在山壁与荒道之间,草木葳蕤,虫鸣不休。
  沧海君授罢了剑,独自进了不其城。
  留下项籍与长生自便。
  他走时,一拍长生肩头,嘱咐道:“你近日折腾什么,我都知道,别闹太过。”
  长生只作不觉,抬头看天。
  沧海君微微一笑,缓步而去。长生观他蹒跚一点背影,慢慢向着不其城的方向走,很快就化入苍莽暮色中,了无痕迹。
  沧海君一面行走,似乎心情颇好,信步而歌——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
  适百里者,宿舂粮,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我欲扶摇……九万里
  苍穹……上下……
  何极”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缥缈,渐渐听不清。
  ……
  暮色更深。
  项籍与长生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径上。长生与他之间相隔几十步,背在身后的青铜锥,慢慢握紧。
  转入一条山道时,项籍忽然开口同她说话:“沧海君授你剑术多久?”
  山中幽静,便是相隔十余丈,这句话也切切如耳侧闻,长生下意识便答:“半载有余。”
  答完便咬住嘴唇,难掩悔色。她自认于项籍有深仇横亘,山间相对半月,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此时脑海中盘旋决胜之策,一时不察,接了他的话。然而开口解释自己并非要放下仇怨,又显得不太有风骨——
  长生站住了脚步。
  一直走在前方,并未有管她如何行动之意的项籍也忽然站定,转过身来。
  长生也没有取出青铜锥,似毫无战意,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他慢慢走近,他也没有动。
  凡势之所起,生于天地之间微末之境,或草芥之翻覆,或蜉蝣之振翅,万物互吹,细不可察,汇聚山海之息,乃成浩荡之风,吹拂衣摆。
  古之真人,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似乎被山风所惑,长生近身已有三尺,项籍依旧一动也不动,直至她伸过手来,环在了他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