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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凌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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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帝王在刘念面前站定,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刘念曾经刺杀过自己,也一点也不觉得刘念还会有歹心,他问:“你想问孤什么?”
刘念跪在地上,抬起头直直的望进帝王处波不惊的双眸,问:“我想问,我的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
“你想听真话?”帝王问,“即便这会要了你的命?”
“是。”刘念道,“我要知道。”
“这个就这么重要?你本已经成功逃脱,只要不再回来不被人知晓,就可安度余生,可偏偏却还要回来求一个不知真假的答案。”
“是,很重要,比名誉重要,比生命重要。”刘念唇色发白,但他的样子很坚定。
良久,帝王叹了口气,道:“你果真跟你父亲一个样。”他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当时平安行刺时用的,“这是孤送给你父亲的,旁人均不知孤盖凌云台的真意,想必你该知道。”
“这么说!”刘念的眼睛忽的亮了起来,他第一次露出极为符合他年龄的纯粹笑容,“我父亲没有骗我,从小他就教我要忠君爱国的……”他释然闭眼,仿佛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死期,而是一条归家之路。
“陛下。”刘念道,“草民想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同我一起被带进来的先生,与此事无关,他什么也不知道的,草民想请陛下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他是个好人……”
“恩,孤准了。”
“谢陛下隆恩!”刘念跪伏在地,从皇帝手中接过匕首,抚摸过其上的纹路,然后毫不犹豫的刺入自己的心脏。
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流逝在繁生面前,他只觉得手脚冰凉,那沾了血污的匕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寒光,和着烛光,依稀刻了“凌云”二字。
帝王怔怔伫立良久,当那血液滴落的声音终于消失殆尽,终于转身,繁生吓得立刻跪了下去。
他不知自己知晓这惊天大秘密后将会如何,刘梓樵当年为何忽然一贬再贬,凌王缜密策划又得了刘梓樵助力,又为何忽然被李毅连根拔起,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答案,而刘梓樵将这个秘密永远的带入了坟墓,他的儿子如今也为了这个秘密而死,那现在……
繁生不做多想,立马伏地道:“臣下恳请陛下放过平安,他确实毫不知情。”
屋外的冷风灌了进来,繁生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他是何人,你就敢为他打包票?”毅帝的声音冷冷的。
“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他什么为人,臣自是知道的,臣敢以自己性命担保,他绝无害陛下之心。”繁生死死的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帝王冷冷打量着面前跪在地上不敢再出声的人,半晌后笑了;“你如此紧张干吗,孤有说过不放过平先生吗?”
李毅绕过跪在地上的平安,走出去,又道:“这次你做得很好,禁军护卫这样的官职太委屈你了,就调到御史台去吧,从明日开始。”
然后李毅再没理会繁生,兀自一人离开了。
繁生一人跪在地上许久,直到牢吏又接到消息匆匆跑来收场,见到繁生还在这,惊呼道:“大人,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没什么。”繁生像是才回过神来,张嘴问,“同刘念一起被关进来的那位平安先生呢?”
“呦,半个时辰前圣上交代了放人,已经派人送他回去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繁生喃喃,再浑浑噩噩的回到家已是深夜,大好的日子里,他坐在床上,思索了一整夜。
繁生其实原先从未有过太多想法,他也从未有过太多责任,在他看来,活着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却于这一夜轰然倾塌。
繁生再去找平安,是正月二十二,他在城北的郊外找到了平安,平安正站在一个小土包前,土包上什么也没有,他的面前却燃着三炷香。
恩,繁生明白平安在做什么,他于是也跟着站在了一旁,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站了很久,香也一点点烧完,寒冷的空气中,似乎只有从彼此鼻前呼出的白气有些生动。
“他得到他想要问的问题的答案了吗?”许久,平安终于开口,这几日有如梦里,他跟辛念一起住了两个月,把他当亲弟弟对待,却忽然有一天,弟弟行刺了皇帝,被抓了,他也跟着进了牢里,还没等他想好自己犯了什么错,待会儿是要供认不讳还是抵死不从,那些人就又把他放了出来,他们只说:“平安是吧?不好意思,我们抓错人了。”
“辛念呢?”他问。
“你怎么还没搞清楚状况啊。”狱卒说,“他就是个万死不赦的重犯,我劝你一句,你还是别跟他扯上关系了。”
“怎么会,他明明还是个孩子的。”
“怎么会?”狱卒冷笑,“今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大家都搞错了?那把匕首不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宰相大人的指认也是错的?先生,你只是个教书的。”
平安想,是啊,他只是个教书的,他明明已经不止一次领略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以为自己做了先生就能明白父亲永远坚定从不胆怯的原因,但他到头来,什么也没能得到。
“得到了。”平安听繁生这样说,于是宽慰道:“那就好。”即便繁生回答没有,他又能做什么呢,而他得到的这个答案,又有多少的真实呢?平安不知道,可他不会去问。
他其实一直都厌恶自己的怯弱,但他仍旧在重复,没有改变。
繁生发觉平安问的淡然,有些早想过的话语就怎么也说不出口,说自己对父亲的计划毫不知情,说当日他想当众为他辩驳却被父亲手下摁住胁迫,说那日晚上他甚至都压上了自己的性命想要换回他,说这些他是想证明些什么呢,他已经尽力了吗?
不过都是托词罢了。
在正月十五之前,繁生曾天真的期望同平安能如以前一样,无话不说,形影不离,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们再不可能同从前一样了。
沉静了半晌,繁生终于又开口了,他道:“北边齐州有灾情,年前圣上拨了款,却收效甚微,有密报说地方少伊私吞克扣灾饷,便命了户部尚书前去查看,我从旁辅助。”
繁生说这话时很沉稳,平安此时才终于认真打量起繁生来,这人原先很阳光,有着青年人独有的活力,现在却多了一丝沉淀的内敛,并不是故作深沉,因为他眼里多了些东西,不再像原来的纯真,而叫人轻易琢磨不透,平安原先就知晓,这人只要愿意,就一定能有所成就,他原先只是心甘情愿被掩在尘土里,现在却终于露出了零星一点,却足以闪耀光芒,不让人忽视。
平安并不知道过去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促使了繁生的转变,可他却也明白,于辛念一事上,繁生绝不是毫不在意的,他喜欢上的那个少年,说不上来完美,却一直是个干净善良的人,而他其实也并没有资格怪繁生什么,于情于理,繁生为了纪家,为了帝毅,为了夏朝,都没有错,不过是对他多说了一句喜欢。
反正,他也没有当真。
心间的那股温热,不过就稍稍探出头来,就又被狠狠的摁了回去,恩,幸好他没有当真。
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平安于是扯了扯嘴角,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他道:“那很好,陛下想来,是十分器重你的。”
繁生白了脸,这份“器重”是怎么来的平安如何不明白,这会儿说起来,可是在埋怨他?可这偏偏是他无法辩驳的事实,而这份“器重”,又如何不是他护着平安的筹码,他这会儿已经不会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他于是说:“是,我也不能辜负这番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