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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一二回 ...

  •   第一二回-恨连绵付尘胆色初露,忧丛生贾允刚直不阿
      六棱紫檀木桌上,从凤尾鱼翅、腌水芥皮、蜜饯鲜桃等各式珍馐、到如意卷、金丝酥雀及各样点心齐备,色泽鲜亮,不禁令人眼花缭乱。房室边上重重珠帘之后,略显一女子身影,怀抱琵琶,古韵悠悠倾泻,仿佛袅袅轻缓的飞烟,暗香浮动。
      两三名粉衣年轻宫女于两旁列坐,还有两名太监于桌前布菜,将被尝过几口的菜肴拿回厨房替换。
      主位端坐一身着紫袍黑纹之人,面目光洁,腮边、眼尾搽着胭脂,厚唇细眼,吊起的眼角徒增骄矜,黑色纱帽下隐隐透着白发发影,一时间掀动着雌雄莫辨的光景。
      “总管,”位于姜华左侧的宫女腻声唤道,然后将蟹针挑下的些许肉置于一拇指大的银勺内,递至姜华唇边。
      姜华厚唇微掀,将那蟹肉吞入腹中。
      弦乐声阵阵,私邸内一片安和。
      “爷爷,”一个尖嘴模样的太监正给姜华揉肩,问道,“奴才听闻贾提督请奏代理燕军统领的事儿被陛下批准了,若是这样看来,陛下可真是偏心啊。”
      “哼,不是陛下偏心,”姜华冷晲着他说,“在陛下心里,他跟咱们可都是不同的。贾大人能跟咱们比吗?当年在王府的时候,他可是陛下身边的贴心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见过陛下因为什么迁怒于他?哪怕是之前谢芝死谏谋除阉党,你看看,如今到头来,究竟是拿谁开的刀?”
      话是如此说,姜华面上倒是没有什么焦灼之色,一边缓缓张口,咽下右边宫女递来的樱桃。
      “奴才只是不忿儿,为何我们内侍省的权陛下说削就削,大家都是一样的……嘛,”小太监停顿了一下,说道,“前些日子,您一直不让何大监他们那儿搞动作,可内侍省上下不都是您的人,您有这样的命令下来,其他人哪还顾着再收受那些好东西。”
      “张瑞,”姜华依旧一派悠闲,“你这崽子太心急了,谢芝那老匹夫死去这两年里,陛下并无动作,便是有意纵容。朝廷上那些臣子再怎么正派,私下里不还得给咱们送东西?哼,亲疏有别,哪个是亲,哪个是疏,陛下心中自有计较,还容我们在这儿置喙?”
      “爷爷说的是。”张瑞谄笑道。
      “啧,咱家明白了,”姜华瞟他一眼,道,“是不是何利宝怂恿着你来我这儿探口风的?”
      “爷爷冤枉,奴才哪有那个胆量,”张瑞当即道,“真是奴才自己心里头憋屈。”
      “他去年居家时手下人可不老实,这罚期未逾,谅他也不敢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姜华冷哼一声,“这些年日子都过得舒坦,把你们胃口都养肥了?稍微收一收都忍不了,如果真要是这样,不待别人动手,咱家就先把你们轰出去!”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反正周围伺候的一众人闻言皆是心惊肉跳,不再言语。
      “不过你倒也提醒我了,”姜华眼起波澜,“这朝里现在倪相暗中为首,已扶了太子上位,大多臣子见风使舵,上前巴结。可这权力有不流血的,也有流血的。倪从文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一个文臣罢了,就算手中握着京畿军,说穿了也只是帝京一处的城防。可煜王身残后,贾允这一通作为,可是一下子握着整个赤甲的兵权,哪怕陛下依旧把他视为内臣,可外人眼里,这可就是明明白白的信号了。”
      张瑞疑道:“就算贾提督得到兵权又有何用?一旦太子继位,倪相怂恿,这兵权迟早是要收回的。”
      “唉,”姜华面露讥讽,冷笑道,“所以我还是要亲自去敲打敲打那位,大家都是伺候人的阉人,非要搁那儿装什么将军啊?”

      傍晚夕照,付尘趁着唐阑去训练时悄悄逃出来,虽说今日是恩准他养伤,可以暂且不去参训,但他知道自己时日紧张,每一天都是珍贵又难舍的。
      他在营中找了一片空地,面无表情立在一处,一边擦拭剑身,一边仔细地回溯了前日与廖辉试剑时的场景,他知道自己的弱项在于内力,虽说体内隐隐有些残存内息,但根据那碑下的话,这些内力迟早会消散,根本无法加以利用。若想制胜,就还是只能从最笨的功法开始,由内功转向外力,他并无足以扛鼎的肌肉力量,但来自母亲的南蛮血统使他比常见燕人身体轻捷干练,若能在速度上快于人先,未必不能先发制人。
      青年冷笑一声,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出什么新主意,不过还是得走原来想好的老路子,看来若是要以武制胜,就势必要另辟蹊径,不能全按照军队整训的办法来练。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欲要撑开全身肌肉,一下便牵扯着未好全的腿股旧伤。
      嘴唇抿了抿,他禁不住忆及昨日比试时那一瞬的晃神,青年将手遮住右眼,正向西方掉落的赤日霎时变成了棕褐色的树斑。
      他心里陡生一股郁躁,硬生生压下神经不断传来的皮肉牵痛,提剑而起,跨步、旋转、提腕、刺空,位置迅疾移动,行步间衣袂翻转,只剩下一团栗色衣影,一步步招式快如闪电,风卷飞尘。
      停步息力时,只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竟又是那二人,心情复杂之上还有一丝窘迫,他喏喏行礼:“见过煜王殿下,见过提督大人。”
      “不错,”贾允赞道,“听闻你伤势未愈,可看你今日身法竟还精进不少。用进废退,平日与水平高的人多多切磋,勤加练习,以你的资质还是大有可为的。”
      贾允刻意避开了昨日之事,付尘也仅仅是低头颔首,这是他自入营那日后第一次又同贾允交谈,心头那股奇异的复杂又再次翻腾起,既然他都如此说——
      青年突然抬头说道:
      “愿请提督见教。”
      贾允目露诧异,见青年手持长剑,苍白面目上一道刀痕随昂起的头露了出来,那认真又决绝的神色使他不免冷静下来,于是说道:“你方才受过杖刑,现在也还未至身周最佳状态,当以先恢复体能为要,什么时候待你到全盛时我们倒可以切磋切磋。”
      付尘不语,刚刚他的郁躁使他一瞬间昏了头,竟也忽视了场合时间和一旁轮椅上沉默的男人,想要在此和贾允一决高下,了结这恩怨种种。
      他心悔道:“……标下失言。”
      贾允看青年似是为比武高下而忧烦,到底是年轻人,总有同人比试高低的心气,他也不在意,继而随意转了话题,道:“我那日见军中有兵士唤你‘子阶’,可是识字?”
      “略认得几个,算不上通。”
      贾允眼皮一挑,忆及曾得知的这青年幼年往事,不动声色道:“可是幼时跟着教书先生学过?”
      付尘心有诧怪,思来想去,仍按实情作答:“只是曾经捡到过几本史书残卷,闲来无事时翻了翻,大概明白了些大意,没有正经上过私塾……提督见笑。”
      “你读过史书?”贾允似感惊喜,问道,“那我今日便要考你一问,百年前燕国始祖南北征战,统一了中原自北疆,这段往事,你可曾读过?”
      付尘颔首,看向他。
      贾允接着道:“那你便知,现今同南蛮纠缠不休的纷争便是自那时留下了祸根,但若依据建国初民生凋敝之象,贸然再战只会再次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因而顺势成全了南蛮当时的提议也避免了再次使民生陷入水火,因此始祖如此抉择也未必没有那时的考量,就这事而言,你如何看?”
      付尘略略垂眸向下,须臾风过间,正好蔽上了一旁男人暗自转来的目光。
      “……始祖所为业已成定局,标下草莽出身,不敢妄议。”青年恢复了平日中的懦怯。
      贾允既然问了,就没打算让他就此糊弄过去,本身他这疑问倾向性很强,但也要借此看看他识见如何。他道:“只是寻常假设的问题,许你随意答言,何况正值训练之时,此处除了我同殿下也没有旁人,你只管说便是,赐你无罪。”
      付尘抬首从贾允移至一旁的男人,正对上了他递来的两道视线,蓦然心惊,转而低下头,思索着应对之言。
      “……标下并无什么深见,从前翻的史书上说得简略,并不知晓百年前应战之时是什么样的具体情状,”付尘道,“标下只觉得斩草必定要除根,否则就相当于不作为。”
      “那你也丝毫不考虑外在的实际因素是否允许?”贾允追问道。
      “永远不会有不允许的情况。”付尘一顿。
      这边宗政羲又接口道:“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若你手掌兵马,你果真就肯拿手下将士性命作赌?”
      男人淡淡的疑问语气,好似寻常问询,听不出是何等情绪。
      贾允略一偏头,挑眉看了眼宗政羲,随即又转过头,看着青年预备怎样回答。
      付尘忆起些什么,平平的嘴角耸了下来:“标下幼时见过野狼,它们从不会因猎物退却而放弃捕食,穷寇莫追的余地或许只适用在人之间,但是那些狼群既然敢于冒险,自然也就能够享受到最丰厚的美食为偿……这是公平的。”
      宗政羲指尖轻点扶手,缓慢而短促。
      “也是一番见地。”贾允点头称许,“但既然你也说了那考量只适用于人之间,为何又要选择不顾后果的一搏?”
      “狼群所为,不过一顿美餐,始祖所为,却是天下国疆,”付尘道,“若标下是始祖皇帝,不会分不清轻重高下。既然一开始存了心要收复统一,怎能在最后突然学了那文士的君子之仪,贻笑大方。”
      “放肆。”男人声音淡淡。
      “标下失言。”付尘连忙俯身请罪。
      “……无事,方才说了不降罪,”贾允扶起他,道,“本就是因人而异的问题,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不过你引起狼群行事的经验倒是新鲜,能以从前经历作迁移,足见你天分可表。”
      付尘浑身一震,头勾得更低,道:“……提…提督过誉。”
      贾允道:“我住处那里还有不少近来的史书实录,你若感兴趣,回头挑几本拿去看。”
      付尘喏喏应允,背脊弯折。
      贾允眼皮跳了几下,抑住心中的失协错感,说道:“相信你自己所为,赤甲择将一直也是视实力而任。”
      宗政羲忆及付尘方才初见一瞬的恍惚,冷声插言道:“你虽在剑术上速度增强,但剑势上飘虚不定,这不仅与你内力缺无相关,更因你心中焦躁未安。看来前日同廖辉的教训还没有吸取,好高骛远,必定不能长久。”
      付尘现作颓然,低下头,应声:“是,多谢殿下指点。”
      宗政羲不应,兀自转轮离去。
      贾允知晓宗政羲一向对属下将士要求严苛,冷言厉色,而付尘刚入营不久,难免不习惯,补充道:“若你想要同我切磋,我便答应你,但要有一个条件,须待你有足够与我相战的实力再比试,你当下之务,仍是安心练习,武道精髓,贵恒不贵成。”
      见付尘并无喜色,贾允也不再多言,只闻听一道带笑人声从旁处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贾提督近来安好?”
      嗓子尖细却不聒噪,有南方女子的媚色笑音。
      贾允面色微僵,不知他是何处冒出来的,一时不仔细,有人在附近竟未感知到。他转头笑道:“许久不见,姜总管今日怎么有兴致到这里了?”
      远处见姜华身着妃色锦缎秀服,冠冕尽去,露出稍显灰白的束发,面目圆润,嘴唇挂着常年不散的笑意。身边倒是只跟了两个常服小太监,难得出场朴素。
      “今日怎地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不怕这郊野处不安全吗?”贾允道。
      “到了你的地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姜华慢慢走过来。
      见姜华步入跟前,贾允又低声道:“姜总管搞错了,这里不是我的地界,是燕国军镇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冒进。”
      姜华噗呲一乐,抬手放到身形更高的贾允肩上,说道:“看来门口守卫的士兵也不把我看作‘闲杂人等’呐……也是,有你在这里,谁还敢拦我进来?”
      语带双关,姜华见贾允浓眉又蹙,笑容更甚,目光瞥向旁边,说道:“呦!咱们兵里何时还收了南蛮人吗?”
      付尘本就对太监一众心存恨意,看到那人滑腻的眼神向他身上打量,即便不是第一次碰上类似情况,他依旧阵阵恶心翻滚。
      姜华的眼睛暗自胶黏在青年身上好一会儿,方才转过去。
      “总管若有事不妨直言,我这等武夫可参不透总管深意。”贾允沉声插言道。
      姜华挂着的笑意顿时变为讽乐。
      付尘方才听姜华这般语气,便知道他有心装作第一回见面,想来他也不愿同他有再多交集,生什么是非来揭穿个中秘事。倒也正好遂了他的意。
      视线避开面前那亲密的两人,付尘强压心头屈辱意味,低声道:“标下不敢相扰,无事告退。”
      说罢也不等回答就走了,付尘避开两人所在的营地,向骑兵营走去。
      或许心底也是仗着贾允对自己有几分宽容意思,他头一次没顾后果,直接甩了脸色给别人。他心底懊悔自己沉不住气,却又为远离那二人觉到快意。
      付尘思索片刻,准备先回到骑兵营的训练场内归队操练。
      这两日廖辉身上杖刑严重,还正在其帐内休养,没工夫亲自来训练场上督训。
      哪知他刚一到场围外边,便正好看到前方观战处坐一男人,正是刚刚照面的煜王。此刻凝神望着下方正练习骑射的骑兵将士。
      他适才心中的那股恨意未消,在此时不愿再同旁人虚与委蛇,扭头欲走,突闻后面传来阻挠他的声音:
      “过来。”
      付尘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看到煜王并未侧首望向他,仍旧同刚刚观战的姿势一般。
      风声渐起,宗政羲将头转过来,眉目是少有的森冷:“你打不过他。”
      付尘一时竟在想,这个“他”是指的因那一百杖刑尚未归队的廖辉,还是其他人。
      不过现在无论哪种,他都无所谓。
      憋压已久的情绪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点,面具迸裂,他低声一笑,笑声中隐藏的是少有显露的一股桀骜:“是吗?那就试试。”
      颊上的蜈蚣隐隐作动,付尘第一次直直地迎上宗政羲的目光。
      宗政羲不动声色,并未因这个青年的气质突变露出讶异,接着缓缓说道:“……赢了廖辉,我拔你做副将。”
      付尘也不动,知道刚才的那个“他”指的是廖辉,心下了然,接着又听到男人说:“心思收收。”
      不语,青年直接奔向下方训练场内。
      原本正在练习马上打靶的士兵群中突然又闯入一个栗衣人影,身形柔韧矫健,张弓、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虽看不到靶上成绩,可吵闹的人声响动和人群的吸气声都在昭示着他的闯入带来的一众惊异。
      付尘坐立于马上,早已习惯于浸入疼痛的他已经感受不到昨日杖伤的酸痛,他用足气力张弓到极致,将箭射出,仿佛射出的是他多年潜藏的那股狂气。
      他自己只允自己这一次,待到下了场,他还是他,不敢改变。
      观战台上,男人眸色深静,映着那个借箭宣泄的人影。

      “不知姜总管特地前来,到底所为何事?”贾允冷颜坐下,拍下了姜华一直放在他肩上的手。
      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让姜华屈尊特地跑到这军营里,定然不会是什么有心探望的借口。
      姜华乐道:“弟弟我素知哥哥是个爽快人,你我也算是多年的同僚,自打王府时就跟着一同侍奉陛下,如今怎的生分至此呢?”
      贾允看着他:“若你这些年安分行事,陛下也不会不顾念旧情,又何必到如今主动找我的地步?”
      姜华见来意被戳破也不恼,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仿佛一尊涂了油的弥勒佛:“提督哥哥这就冤枉我了,弟弟我自小虽然学识粗浅,却也懂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道理,弟弟我深陷朝廷泥淖,自比不上哥哥胸怀大义,但若说将谢大人当年上书弹劾的那些事全归责于我,我可是万万不敢当的。”
      “你我为陛下内臣,也不应无端使陛下为难。”贾允道。
      “内臣?”姜华挑眉,“弟弟我在常年在陛下身边,内侍省掌管宫内外内务,是为内臣,而哥哥你又是什么?”
      贾允沉默一瞬,不理会他暗中的挑衅,说道:“我自知身份,虽随军多年,却是空有军职,实则辅助煜王征战抗蛮,不敢僭越。如今煜王罹难,军中无可用将才,故而暂代军职通理事务。但军权却是未曾转移的。”
      姜华闻言笑道:“哥哥不必生气,弟弟就随口一问。”
      贾允依旧是脸色严峻,皮肤满布沧桑:“陛下念旧,但我们若恃宠僭越也是平白使陛下左支右绌。”
      姜华晲着他的脸色,心中暗骂:果真是个榆木脑瓜!
      姜华稍稍收了笑容,踱步至贾允身边,凑到他耳边说:“哥哥跟从煜王多年,应当知晓,太子登位,背后推波助澜的可是那位谢芝的得意门生,你我皆是谢大人生前屡屡诟病的阉祸头子,现今靠着陛下的旧情衣食保全,可来日呢?”
      姜华满意地看着贾允在他说到“谢大人”时瞳孔微缩,又补充道:“不过谢芝已死,趁着陛下在位,我们尚且还有机会……”
      贾允猛地起身,姜华向后一个踉跄,只听他言道:“你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从前我不愿与你多说是顾及旧日情分,倘若你今后还有如此邪念,我也不再留情!”
      “呵,”姜华冷嘲道,“那我就贺提督今后为国尽忠、死而后已了!”
      贾允皱眉看着姜华拂袖而去的怒气身影,回头凝思。

      两个小太监见姜华出来,连忙迎上去,看着姜华脸色难看,张瑞忐忑问道:“爷爷,怎么样?”
      “哼,芝麻地里撒黄豆,个老杂种,”姜华的脸扭曲在一起,也不见了平日的笑容,“给他几分颜色,不过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如今还教训起我了!”
      “爷爷莫气,可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儿伤了身子。”张瑞跟在姜华后面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一点未变,”姜华道,“明明白白给他指路他不走,非要逼着咱家给他搞些阴的。”
      “爷爷,贾提督毕竟在军中举重若轻,您可别太冲动。”张瑞道。
      “切,你以为咱家打算如何,弄死他?”姜华不屑,道,“这还用的着我动手,贾允这等的行事,本就是自寻死路,根本无需咱家动什么手段。呵,我倒要看看,他能这样装相到几时!”
      张瑞扶他进了轿,道:“爷爷心中有方寸得失,小的们跟着只顾享福,不敢闲话。”
      姜华缓了缓脸色,重又浮起笑意,说道:“他贾允有的,我还不稀罕呢,走吧,往相府走一趟。”

      入夜,训练场上的人渐渐散了。
      付尘独靠在箭靶,鬈发紧贴着侧颊,淡淡月光下,青年长睫如扇,面目煞白。
      一个下午的大汗淋漓,蒸透了他那些不计后果的冒失,情知今日是因一时冲动没有忍住心中的仇意,却又不甘如此。
      “子阶,你果真在这儿。”唐阑从夜幕中走出,略有无奈道,“我见你未回营中,就知道你肯定又跑出去练习了。”
      唐阑臂上挎着个临时的草篮子,大手大脚地过来,模样十分滑稽,颇像个大大咧咧的邻家老妇。
      付尘唇角轻轻一勾,纵是再累每回看到他时心情都会回转许多。
      “又劳你专门过来寻我……平日里训练紧,你若累了就去歇着,咱们现在隔着营地分训,相互间来往不如原来方便。”付尘缓声道。
      “你这么个犟脾气,我不管你,你还能活几日,”唐阑坐到付尘对面,嬉笑道,“跟你在一块儿小爷我就当养了个儿子,你看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那浑身的骨头,身上加一块儿称称有二两肉没有……”
      他一边念叨着,将篮子里的东西摆出来:“还是要过来给你喂点儿吃的,对不?”
      唐阑将手中的烙饼伸到他面前,付尘顺手去接,却又被他收手拿回,付尘一愣:“……嗯?”
      “补药,先喝了,”只见唐阑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端举着一碗浓稠的中药,厚苦的味道是付尘太过于相熟的,“就当热汤了,这时候暖暖身子,得在饭前喝才有药效。”
      付尘并不辞却,伸手接过,一口直接灌到底,又将碗放回到唐阑带的篮子中。
      他轻轻打了个嗝,呼出的气都是热乎乎的:“……活那么长时间干嘛呢?不是徒增烦恼吗?”
      唐阑手中动作一滞,道:“好,付子阶,算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哎,”付尘察觉到他的不满,回神急道,“你别生气,是我刚刚混账了,我以后不让你专程过来,我过去找你,可好?”
      “罢了,”唐阑微叹,道,“如果你自己就不愿好好活,那我何必勉强呢。”
      “谁会不想好好活着呢,”付尘笑了笑,道,“只不过在这世间,并非一件易事而已。”
      “所以你就后退了,”唐阑瞅着他,道,“这可不像你该有的的作风。”
      “……那你以为我该怎么办?”付尘问道。
      “自然活的尽兴,死……死也要死得痛快,”唐阑吐露出心里话,道,“你每次和别人过招时都是式式不留退路的,怎地一放下剑,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般。”
      “所以……你也早就厌烦我了罢。”付尘耸下的唇角歪撇出一抹自弃。
      “那倒不至于,”唐阑看了他许久,道,“我在京里见过的同龄人里头,要么是成日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要么便是又死板又笨拙的混混……这个算我一个。实话讲,你虽然开始一副哑巴相,我也懒得搭理你,但后来说说闹闹的,看你总比那些那些人顺眼许多,起码你说话比他们诚实简单,平日休息时也不跟着沾那些花俏的东西,算是在我见过的人里头,格格不入……”
      “就因为你觉得我不同于别人?”付尘觉得这答案有些可笑,“其实你该是和我差不多的,只不过你比我更懂得好好活着,所以你要比我快乐好些。”
      唐阑一笑,将那烙饼又递过去,这次付尘抓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矫情,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我这叫做智慧,”唐阑有些得意洋洋,“战场上自己吃饱,饿死敌人,可不是个好计嘛。”
      “你说的是对的,”付尘嚼着嘴里的东西,边道,“真羡慕你。”
      唐阑觉得今夜的付尘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
      或许是因青年平日总是温吞随和的,即便偶尔会在习武时显露出点专注的凶狠,却极少露出哀伤的神色,如幻梦中的莹白。
      唐阑坐到付尘旁边,问:“你是不是身上伤没好就出来,动作太大又牵扯到伤口了。”
      “无妨,差不多已经好全了。”付尘道。
      “那你这副模样是……”唐阑自知硬问肯定问不出什么来,便佯装生气之状,道,“你要总是一边摆着这种脸色吃着我给你带的东西,还一边瞒里瞒外的不告诉我,我可又生气了。”
      “我没想瞒你什么,”付尘坦诚道,“可谁会没有些讳言的往事……我又不是姑娘家,说多了难免矫情……不如咱们一起去喝酒为上。”
      “哎……打住打住,”唐阑忙道,“你快消停点儿罢,身上伤没好又要使剑又要喝酒的,我看你还真是伤得轻。”
      付尘低首,露出一点轻浅的笑意。
      汗湿的乌发遮住他左颊上那条难看的疤痕,唐阑心神一晃,感觉一阵自责和挫败,叹道:“……你确实不是个姑娘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付尘低低笑开,或许是适才习招时满身的汗水都在此时挥发得干净,又有了食物垫饥,现时一下子觉得清爽快意了不少。
      他放松身体,朝后倚着靶杆,道:“唐阑,你可有为难的时候?”
      “有啊,”唐阑脱口而出,“谁会没有为难的时候。”
      付尘踌躇问道:“……如果找不到破解之法呢?”
      “若是别人说找不到,我肯定不信,可如果是你说这话——”
      付尘抬眼看他。
      “那我就更不信了。”唐阑接道。
      付尘伸手朝侧旁捶了他一把,又道:“你以为我能找得到?”
      “找得到当然最好,如果真是找不到了,”唐阑呵呵一乐,又增言道,“呵,这多简单,找不到就不找了,等过些时日,你就发现那些你曾经担忧的东西突然不是事儿了!……想来我小时候也还纠结过一段时间究竟该读书还是从军,后来家道中落,没钱上学,还不是一脚被我老娘踹进军营了,想来这也就是天意的安排,你自己神神叨叨算计半天,又有什么用处。”
      付尘的眼中闪烁着执着的神色,不依不饶:“可若是你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事呢?”
      唐阑虽是嬉言,却也是无可反驳的实理。可就因为它太顺理成章了,正触到他心中那颗蠢蠢欲动的逆骨叛心。
      “……哪有什么一生难释怀的事呢,”唐阑也静了脸色,望着漆黑的夜空,“我幼时恨我爹嫌贫爱富,抛弃了身处糟糠的我娘,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渐渐淡忘了当初的恨意,何必用它来惩罚自己,各人有各人的路罢了。”
      “想得多了,或许就如你这般?”唐阑视线转向他,眼睛还映着今夜暗黑无星的深空。
      付尘没再接话,但他心里想说,他的寿命不过就四年而已,哪有奢侈的时间去消磨淡忘。等他下了地与娘亲相聚,再同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关起门来好好讨教一番,自然有足够时间在无尽的将来告慰平生。
      他只求在剩下的时日里了却夙愿,哪怕带着这磨人的恨意游迹于仇人身旁,在所不惜。
      夜长难尽寒露晚,月明欲素愁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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