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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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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叙白把脸埋在膝盖里。
公寓的窗户蒙着层灰绿色的雾,外面是永不停歇的、粘稠如墨的雨。这种雨落在皮肤上不会打湿衣服,只会留下一片冰凉的滑腻感,像是某种生物的黏液。
他又听见了。
不仅仅是窗外广告牌里明星用裂成三瓣的嘴嘶吼的促销信息,楼下沥青河里偶尔翻涌上来的、裹着碎玻璃的肢体撞击声。
是更清晰、更密集的声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脑髓,嗡嗡作响。
【母亲……您醒了吗?】
【看看我,母亲,我为您准备了礼物……】
【他们都不配……只有我……】
“操。”方叙白低骂一声,猛地抬起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想砸出去,手到半空又僵住……
杯子里的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螺旋状,水面漂浮着细小的、类似体.毛的黑色纤维。
这是他穿越到这个鬼地方的第二个月。
两个月前,他只是个加班到深夜、在便利店买根烤肠当宵夜的社畜,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街道就变成了流淌着沥青的炼狱。
霓虹灯管里渗出暗红色的、搏动的组织,广告牌上的明星对着他微笑,嘴角一路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
然后他就听见了那句贯穿他噩梦的话:【欢迎回家,母亲。】
“又听见了?”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叙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他回头,看见诺卡斯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走过来,银灰色的长发用一根黑色缎带松松系在脑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诺卡斯是他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
说是人,其实方叙白也不确定。这个世界的“人”和他认知里的人类相去甚远,但诺卡斯是不同的,他有着完美的人类外形,举止优雅,甚至会做味道还不错的、用某种发光菌类熬成的汤。
在方叙白快要被那些扭曲的景象和幻听逼疯时,是诺卡斯把他带回了这间相对“正常”的公寓,给了他一个暂时的避难所。
“嗯。”方叙白接过那杯温热的液体,入手微烫,杯壁上印着复杂的、仿佛会流动的花纹。液体是淡金色的,散发着类似蜂蜜的甜香,喝下去能暂时压制住那些烦人的声音。“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不太好意思描述那些称呼。
“母亲”?
这算什么?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直男,听着一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叫自己妈,简直荒谬到令人头皮发麻。
诺卡斯在他身边坐下,柔软的沙发陷下去一小块。
他的眼神很专注,落在方叙白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很困扰吗?”
“废话。”方叙白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有些冲,但说完又觉得抱歉,“……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就是……太吵了,有时候感觉脑子要炸开。”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精神出了问题。
毕竟,在一个正常世界里突然穿越,看到那么多超自然的东西,产生幻觉也很正常吧?
诺卡斯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反而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他的手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些在脑内叫嚣的声音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些。
“我知道这很难受。”诺卡斯的声音放得更柔,“其实,我认识一位很出色的心理医生,是异常事务局认证过的,专门处理……嗯,你这种‘特殊情况’的心理问题。要不要我帮你预约一下?”
方叙白愣住了。
他看着诺卡斯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睫毛很长,瞳孔是纯粹的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世界里,诺卡斯一直像个可靠的锚点,稳稳地托着他,不让他彻底沉入疯狂。
会记得他幻听的困扰,会主动提出解决方案,甚至连“异常事务局认证”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方叙白心里一暖,刚才因为幻听而起的烦躁和戾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谢谢你,诺卡斯。”他低声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心理医生”这个选项,总觉得那像是在承认自己真的疯了。
诺卡斯没有勉强,只是收回手,笑了笑:“没关系,如果你想通了,随时告诉我。”
他的笑容很好看,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露出一点点白皙的牙齿。
方叙白看着他的笑容,心里的不安又少了些。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玻璃上疯狂摩擦。
紧接着,是低沉的、类似某种大型昆虫振翅的声音。
方叙白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往沙发内侧缩了缩。
他知道那是什么……污染物!
这个世界的“污染物”,是比那些扭曲建筑更直接的威胁。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一团蠕动的烂肉,有的是由金属碎片组成的不规则体,还有的……
方叙白不敢再想下去。它们以吞噬活物为生,而像他这样看起来“正常”又脆弱的人类,是最好的猎物。
诺卡斯的脸色微沉,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站起身,挡在方叙白面前,背对着他,目光冷冷地投向窗外。
“待在我身后,别动。”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窗外的刮擦声越来越响,玻璃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痕。
透过那些裂痕,方叙白隐约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外面晃动。
那是几只形态扭曲的污染物,它们的身体像是由凝固的血液和碎骨组成,长着数不清的、长短不一的肢足,正疯狂地撞击着窗户。
方叙白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冷汗。
他紧紧攥着沙发的扶手,他知道这扇窗户并不坚固,之前诺卡斯就说过,这只是最基础的防护,只能挡住一些低级的污染物。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一块玻璃彻底碎裂了!
一只沾满粘液的、类似节肢的东西猛地伸了进来,带着腥腐的恶臭,直扑方叙白的脸!
方叙白吓得浑身僵硬,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诺卡斯动了。
他反手一抓,精准地握住了那只伸进来的节肢。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方叙白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啸,伴随着某种东西被硬生生扯断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诺卡斯随手一甩,将那截断肢扔了出去。
窗外传来一阵更加疯狂的嘶吼和撞击声,但明显带着一丝畏惧。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银灰色的长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明明没有做出什么夸张的动作,却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将所有的危险都隔绝在外。
方叙白看着他的背影,心脏还在狂跳,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他经历了恐惧、绝望、崩溃,是诺卡斯一次次把他从边缘拉回来。
是诺卡斯给了他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是诺卡斯为他挡住那些可怕的污染物,是诺卡斯……让他觉得自己还能活下去。
“诺卡斯……”方叙白的声音有些哽咽。
诺卡斯回过头,脸上的冰冷已经褪去,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表情:“没事了。”
他走到窗边,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外面的嘶吼声和撞击声渐渐平息下去,那些污染物似乎退走了。
方叙白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庆幸。
幸好,幸好他遇到了诺卡斯。
如果没有诺卡斯,他大概早就死在某个街角,或者被那些疯狂的幻听逼得自我了结了吧。
诺卡斯处理好窗户,转过身,看到方叙白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软。
他的心脏……如果他还有这种器官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发痒的感觉蔓延开来。
他走过去,在方叙白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在想什么?”
“没什么。”方叙白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觉得……幸好有你。”
诺卡斯的笑容加深了,眼底似乎有流光闪过:“能遇到你,我也很幸运。”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方叙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诺卡斯像是没察觉到他的闪躲,继续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天我要去异常事务局报道。”
“异常事务局?”方叙白愣了一下,“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处理各种异常事件的机构?”
“嗯。”诺卡斯点点头,“我之前提交的申请通过了,今天正式入职。”
方叙白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诺卡斯那么厉害,能进那种听起来就很不一般的机构也很正常。
“那……挺好的啊。”他由衷地说,“以后是不是就更安全了?”
“嗯,应该是。”诺卡斯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方叙白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的手指微凉,划过头皮,给方叙白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方叙白不太习惯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微微偏了偏头,躲开了。
诺卡斯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大概要去一整天,晚上才能回来。”他站起身,“你在家待着就好,不要出门,知道吗?”
“嗯,我知道。”方叙白点点头,“外面那么危险,我才不出去。”
“在家就好……”诺卡斯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眼里。
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带着一种方叙白看不懂的、近乎灼热的情绪。
方叙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诺卡斯却突然俯下身。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朝着方叙白的脸颊靠近。
温热的呼吸拂过方叙白的皮肤,带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冷香。
方叙白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这是要干什么?!
几乎是本能地,方叙白猛地向后一躲,身体撞到了沙发靠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诺卡斯的动作停在半空,距离方叙白的脸颊只有几厘米的地方。他愣住了,眼底的灼热褪去,浮现出一丝受伤和不解,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
“你……”方叙白的心跳得飞快,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你干什么?”
他不是讨厌诺卡斯,甚至很感激他,依赖他。但这种突如其来的、过于亲昵的举动,还是让他这个直男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和恐慌。
诺卡斯慢慢直起身,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语气带着一丝委屈和无辜,像淬了蜜的毒药,甜得发腻:“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告别。”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在我们这里,关系好的朋友离别时,都会行贴面礼的。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贴、贴面礼?”方叙白愣住了,脸上的慌乱变成了尴尬。
是这样吗?这个世界的礼仪这么……开放?
他看着诺卡斯那副受伤又真诚的样子,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愧疚感。
是他反应太大了?
也许真的是他误会了?
毕竟这是个异世界,有不同的礼仪也很正常。
“抱、抱歉,”方叙白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有这个礼仪,是我反应过度了,对不起啊。”
诺卡斯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包容的样子,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没提前告诉你。是我唐突了。”
他笑了笑,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那我走了,你在家好好待着。”
“嗯,好。”方叙白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诺卡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转身离开了公寓。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方叙白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手还在微微发颤。刚才那一下实在是太突然了,吓得他心脏差点跳出来。
不过……幸好只是个礼仪问题。他暗自庆幸,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确实有点过激了。下次得注意点,不能再这么大惊小怪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刚才被诺卡斯呼吸拂过的脸颊上,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银光。
而公寓门外,诺卡斯脸上的温和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银灰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白皙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冰冷,墙壁上渗出细密的、类似汗液的粘液。
下一秒,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骨骼发出“咔咔”的碎裂声,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流淌下来,银灰色的长发融入其中,整个人变成了一大团半透明的、散发着淡淡银光的粘液状物体,如同一只巨大的史莱姆。
粘液团的表面不断涌动、变形,伸出无数条纤细的、带着吸盘的触手,试探性地在空气中挥舞着。
而在公寓周围的阴影里,潜伏着数不清的污染物。
它们刚才被诺卡斯击退,却并没有真正离开,而是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潜伏在附近,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它们的目标,是公寓里那个散发着“母亲”气息的、脆弱的人类。
但现在,它们感受到了一股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团巨大的史莱姆缓缓移动着,所过之处,地面留下一道银色的轨迹,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它“看”向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污染物,虽然没有眼睛,但那些污染物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毫不掩饰的、嗜杀的欲望。
下一秒,史莱姆猛地扑了出去!
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和细微的、绝望的呜咽声。
那些在方叙白看来恐怖无比的污染物,在这团史莱姆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它们甚至来不及逃跑,就被史莱姆伸出的触手卷住,然后被整个吞入体内。
史莱姆的体积似乎并没有变大,但它表面的银光却越来越亮,带着一种满足的、贪婪的光泽。
【……】
【……】
无数细微的、混乱的意识在史莱姆体内被碾碎、消化。
而在这团混乱的意识中心,只有一个清晰而偏执的念头在疯狂地回荡:
妈妈……我的妈妈……
是我先找到的……是我第一个找到的……
只有我能拥有妈妈……
所有觊觎妈妈的东西……都该被吃掉……
都该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