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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猫大爷喝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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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笑居的门面似是重新修葺过,晃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新开张的一家酒楼,如果不是祖传的门匾上那几道皲裂的痕纹,妖民想是不会在如此繁闹的街市里寻到百年前雪劫留下的沧桑。
又是这家“余味生财”的酒楼,尉影晰刚踏入这条街时便已经闻到店内飘散的鱼香,可奇怪的是,当他进入酒楼后,舌尖上回荡起的水煮青菜的滋味倒是将这沁鼻的香气冲淡了不少。
于是顿顿需要鱼妃作陪的猫大爷竟又如之前一样,要了一碗清心寡欲的白菜萝卜汤。
临近万花节,酒楼茶馆里鲜有空置的桌位,所幸仗着千夜的身份,他们还能享有楼上的隔间。
只是尉影晰的位置恰好与楼下凭窗相望,是时各类吆喝声此起彼伏,惹得他一颗心一直静不下来,所以他二话不说,索性端起碗津津有味地喝着他独一份的清汤,时不时地瞟一眼他身旁的妖尊,也算是荤素均衡搭配。
而沐汀落则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酒盅,直到盅里的清酒再漾不起縠皱,他才寒暄样地随口道:“这百年间师尊虽闭关,但也知道啸林城各妖族和衷共济,即使斩断子市也没有挑起祸端,可见少城主确实担得起城主之责。”
只顾着大快朵颐的尉影晰听到从不乐于奉承的妖尊竟说了两句格外入心的吹捧言辞,不由地从端起的碗沿边偷偷觑过沐汀落的神色。
等他确定妖尊连微醺的程度都不算时,便不管妖尊说什么,更不在意妖尊提及的“师尊”与他有猫关系,只揣着不安的心绪继续埋头干饭,反正只要沐汀落不醉得耍酒疯,就肯定不会殃及鱼猫。
不过尉影晰表面上事不关己,倒是有心留意楼下那些酒余饭饱后的闲语,尤其是听到有妖众提到白虎山鬼影的事,他纳闷妖界怎么会闹鬼的同时,无意间捕捉到了“血眼”二字,不由得记起当时双眸淌血的雪风绝。
可他还来不及思索太多,那几个谈论白虎山的妖犹如触及什么大忌一样,皆惶惶地止住这一话茬,很快便结账离开。
酒楼内人声嘈杂,尉影晰能听辨楼下的声音实属不易,所以他并不清楚沐汀落有没有听到这件蹊跷事,但看妖尊镇定自若的模样,八成对有些事早就见怪不怪,想必来啸林城之前就已经派灵鸟留意白虎山的事了。
“啸林城虽无恙百年,但……”沐汀落一顿,瞧了眼把头埋在碗里的尉影晰,指尖轻轻啄打着酒瓶,假意漫不经心地试探道,“如今各妖族皆聚啸林城,难保不会混入有野心的恶妖,为了妖民安危,师尊特地出关来此,并且在此之前已经叮嘱过辰微垣和火熙阁,望各大妖族合力警惕些,可是……这妖物若是随意披上一副人样,守城的妖卫难免倏忽,少城主觉得,这啸林城该如何严加防范呢?”
听到沐汀落这句话,从不挑食的尉影晰终于舍得放下碗筷,心神不定地饮了口酒水,生怕沐汀落下一句就该让千夜猜猜,这个披着人皮的妖物有可能是谁。
一直招呼酒楼老板多加两盘红烧鱼的千夜眸色兀自如冰封的深潭般沉寂,他先心细地把尉影晰瞥过几眼的菜尽量凑近他,然后才微微扬起唇角,谦逊地应道:“汀落师兄所言极是,叔父也有此担忧,毕竟啸林城可经受不住再一次如百年前那般的浩劫,所以这段日子叔父一直嘱咐我遣妖卫仔细巡查,可不敢漏掉一个狭僻小巷,以免给贼人可乘之机,再者护城的结界会由叔父连同城中各族长老在封典前启用,即使有贼人混入城中,也断然不会有机会离城。”
沐汀落不置可否,只师慈徒孝地为尉影晰挑拣鱼肉,同时意有所指地道:“百年前浩劫皆是因镜润而起,不过当时如果没有与其里应外合的外族,白虎山岂是那么容易便被破的,否则的话,这万年来护守一族先魂的陵冢岂不成了随意可惊扰的闲杂之地。”
尉影晰一听沐汀落谈到白虎山,不等千夜应声,反应颇快地问了句:“千夜,你方才说带妖卫去过白虎山,难不成这几日白虎山附近不太平?”
问完这句话,尉影晰察觉到千夜眉锋几不可见地一沉,但开口后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自百年前大劫,叔父已下令封锁白虎山,并让妖卫日夜巡护,或许是因为白虎山妖气溃散,多生雾瘴,所以之前时有鸟族的人经过白虎山时再无音信,不过已与凤皇商议过,这些年行往的灵鸟也会避开白虎山附近,可这段日子,除了又有灵鸟离奇失踪,有民众竟声称在附近看到过鬼影,只是这妖界哪有鬼神一说,想是有作乱的妖众以讹传讹,所以这几天我便带人前去查探,但尚未发现可疑之处。”
“鬼影?”尉影晰若有所思地低喃一句,忙追问道,“什么样的鬼影,有亲眼见过的人吗?”
“这消息是从何人口中传出的怕是无从追究,只听言这鬼影身形变动很快,有人称面目可憎,双眸……”千夜眯了眯眼,似是在斟酌那些道听途说的言论,好一会儿才启唇道,“空洞。”
血眼?空洞?尉影晰将这两个词暗暗絮叨了几遍,心想,那便又是被剜去了双眼,就同当年雪风绝一样,或是同沐汀落提及的旧事中那个被虐杀的啸林城城主一样,还同上辈子被红颜坑害的雪银顾一样……
也许真如沐汀落所说,一直以来,他们把所有的劣迹理所当然地扣在镜润头上,却忽略了有些事的前因后果,不过如今他们终于试探着去深究这些事的脉络,可白虎山又恰在这时出现失去双眸的“鬼影”,尉影晰惶然觉得一切凑巧地就像有人亲自把这些线索刨出来堆叠在他们面前,然后等着他们去填坑似的。
随后听千夜有意避开谈及白虎山,沐汀落再没有多问,而他身边的尉影晰则兀自双目失焦地捧着个空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看着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的小聚被沉默催促着几近结束,沐汀落浅浅酌了口酒,突然问低眸不语的尉影晰:“师尊要不要再添些清汤?”
尉影晰此时别说喝一碗汤,就是喝一勺汤都费劲,所以当他听到沐汀落这句想撑死他的体贴后,倏地瞪圆猫眼,对着沐汀落打了个响亮的抗议饱嗝。
谁料沐汀落竟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师尊既然喜欢,要不要再来一碗,等日后回了辰微垣,可就没机会了。”
没机会什么?尉影晰虽听不出沐汀落话里的意思,但还是习惯性地迁就沐汀落,于是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招呼伙计再给他送份大碗萝卜汤。
酒楼的老板不敢怠慢这一桌客人,很快便依着尉影晰的意思,让人送来了比刚才还大个的一碗汤。
可不知是端盘的伙计走得着急,还是看向他的沐汀落兀自透着使人望而却步的清冽气质,那伙计路过千夜身旁时,竟脚下一个趔趄,将满满当当的一碗汤全洒在了千夜身上。
尉影晰见状大惊,他慌促起身,也不管沐汀落喜不喜他接近千夜,忙去查看千夜有没有烫伤。
不过热汤洒下来的时候,千夜因抬起左臂挡了挡,倒是没有让过多的汤汁溅在怀里,只是他左边袖袍已被浇得湿漉漉的,即使他满不在乎地道着不打紧,但尉影晰依然不依不挠地挽起他衣袖,非要看一眼他是否烫伤才肯罢休。
千夜看出尉影晰是真心实意地担忧他,于是他便不再推脱,颇自然地卷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左臂让尉影晰查看。
然而当那道冲刷着神思的疤痕一下子刻在尉影晰瞳仁里时,他却怔然失神地杵了片刻,等他终于记起千夜左臂上的刀疤是因何而来后,惊觉自己居然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烫伤……”尉影晰稳放下悬着的心,不止是因为千夜手臂无碍,更是因为他对故友的疑虑也在慢慢消减。
千夜垂下手臂,笑道:“尉兄忘了,雪豹一族最擅长冰术,怎么会被轻易烫伤。”
尉影晰垂眸低声道:“是我多虑了。”
随即闻声赶来的老板边训斥送汤的伙计莽撞,边慌里慌张地向千夜赔礼,而千夜向来不会与妖民计较这种小事,否则也不会仅用百年的时间便深得城中妖民奉捧,令那些有异议的妖族也不敢妄言。
离开酒楼,街市上即使灯火如昼但阴影处依旧溢着夜已深邃的凉意。
千夜早已在冰颜殿为这几天莅临啸林城的贵客备好了休憩的房间,所以尉影晰也不推拒,拐着沐汀落便随千夜回了冰颜殿。
之后千夜以更换衣物为由不再叨扰他们,只叮嘱侍从好生送他们回房间歇息。
冰颜殿少了几分当年的奢华,倒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暖意。随着侍从慢悠悠走在廊道里的尉影晰瞥了几眼隔壁推门而入的沐汀落,接着避嫌似的回到偌大的房间,等外面侍从的脚步声走远后才敢扒着门缝往外瞧了瞧,然后便准备遛入自家媳妇的房间。
而此时,隔壁房门正虚掩着,里面的人似是有预谋地在等他,
房间里没有点灯,尉影晰蹑手蹑脚地进去后,下意识地抵在刚阖上的门框上,然后压低声音唤了声:“汀落?”
沐汀落不知道在何处应了一声,尉影晰看不到他人,只能循着声音转了方向,稍微抬高声音抱怨了句:“汀落,怎么不点灯呀,猫爷我看不到你,你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人忽道:“我在你身后。”
尉影晰愣了愣,旋即还不等他转身,身后的人突然揽住他,旋即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陷入了软被中,而覆在他身上的人则饶有兴致地用唇瓣点过他耳垂,低哑着嗓子问他:“在任我处置之前,师尊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被沐汀落惹得耳根痒痒,尉影晰禁不住缩了缩脖子,然后皱起眉头道:“老夫老妻的,你别这样折腾我,我,我想吐……我不骗你,我这次是真的喝多了,可难受,不信你挪动我一下,保证能听到我肚子里的汤水声。”
沐汀落:“……”嗯,听到了,是水动的声音。
“我没骗你吧,”尉影晰一看沐汀落松开他手,忙不迭一个翻身将其压制住,接着趴在沐汀落胸口,想起沐汀落故意施法浇汤的事,不由地用掺着一丝责怪的口吻道,“汀落,你干嘛要把汤洒在千夜身上,就算他不会被烫伤,你这样做也未免太……”话音一顿,尉影晰抬起头,瞅了瞅默不作声的沐汀落,然后亲了下他下巴,算是安抚过才敢接茬道,“太孩子气。”
听到这句评价,沐汀落轻缓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双手托住尉影晰腋下,眨眼之间便将未反应过来的猫大爷拖至与自己双眸齐平。
尉影晰:“……”
这感觉,咋让猫爷我觉得自个儿还是个任妖尊摆弄的小猫灵??
“他左臂上有刀疤。”
“我知道,我看到了,”尉影晰以为沐汀落这句话只是浅面意思,所以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沐汀落脸颊,有些难为情地嗫嚅道,“那年万花节,我差点跟别的妖族子弟打起来,当时怕你生气,我没敢说……千夜为了替我出气,不惜划伤了自己,所以我知道他手臂上有刀疤。”
听出尉影晰没有丝毫怀疑千夜的意思,沐汀落眉尖一拧,犹豫地道了句:“可那妖曾被火风刃伤过,左臂上也有刀疤。”
尉影晰正低下头,偷偷摸摸地去解身侧人的腰封,现下乍然听到这句话,他心口咯噔一下,手指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滞留在了沐汀落腰间。
意识到尉影晰记起来什么,沐汀落转而避开刚才的话题,又道:“酒老给的鱼雕被咒法封印着,我还没有找到解封的办法。”
“嗯。”尉影晰兀自垂着头,指腹沿着沐汀落腰封的纹络轻轻摩挲勾勒。
沐汀落抓住腰间那只不老实的手,叮嘱道:“如今白虎山的事蹊跷,我会让晴天带灵鸟查探,你妖法尚未恢复,这两日不要私自去白虎山附近,也不要单独见……见那位少城主。”
手指停下的刹那,尉影晰惊觉脑子里本就慌不择路的思绪一下子被堵在了一处,而紧随其后的是响彻耳边的疾风骤雨,还有满目溃散的妖魂,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带着面甲的恶妖。
可所有的这些都应该是他一人承受的记忆,包括重生前与沐汀落有关的一切。
这样想着,尉影晰喉头一紧,再抬头时,心底安藏的攀枝花像是晕染在了眼底,妖媚的红色下沁着不可言状的悲伤,仿佛下一刻便能让人听到急雨打湿花瓣的啜泣声。
而他就这样将自己沉浮在那一幕幕无法放下的记忆中,莫名唤了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