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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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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琉璃和我坐在马车中,外头是护送的侍卫与贺凤韶,余下的人都留在别院。
为了避过四公主,我们两个走的时候做贼似的连侍女都没带。
“也不是嫌她碍事,她当时哭得昏过去两次,太医诊断是不能再这么折腾了,非吐血不可。这趟要带她来,大嫂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许琉璃叹道。
看来贺珍与大皇子间兄妹之情的确极为深厚。所谓长兄如父,我想以她公主之尊却那么擅长抱许娴,多半也都是在大皇子的三个儿子身上练出来的。
走前我特地点了耳聪目明的莲蓬一句,让她多看着点儿贺岚。我还是忌惮着那个丫头,哪怕只有七岁大,可许承业把我按在冰水里的时候,不也是连十一岁的生日还没过么?
马车辘辘而行,前路自有侍卫先行安排,过城门时也无需停下。照王妃的名头是好用,此时的畅通无阻背后是多大的权势,想必许多人都已看得眼热。
片刻后,我听见一道耳熟的嗓音:“车中是何人?”
许琉璃闻声便将车帘挑开,当街露出一张凤眼桃腮的芙蓉面,笑盈盈望过去,问:“照王正妃在此,你是哪来的将军,这样出言不逊?”
那出声问话的自然是穿着轻铠骑在马上的照王贺轩清本人。
他家的小辰儿除了那双来自通房生母的桃花眼,长相多半还是随了父亲。
这位照王殿下分明已经年过而立,模样瞧着却还像谁家备受宠爱、因而养得骄纵爽利的公子哥,笑起来又十足十是少年人才有的俊俏乖巧劲儿,让哪个长辈见了他都不忍苛责。以他的出身,正因长得如此好模样才能遂自己心愿不学无术地悠哉半生,也算是一种得天独厚。
皇子遇刺一案有他兄长熙王来管,他带人巡视京城,明面上是为了捉拿刺杀礼部尚书的无名氏,实际上在做什么则不可言传。
这偌大个京城单骑乘快马都不能一日游遍,他带着队伍巡查还能半路碰上我们,多半还是特地留了人。
照王策马缓缓跟在车边,严肃了几天的脸好不容易扭出点平常的闲散不正经,玩笑着答道:“末将乃照王殿下马前卒,姓名不足挂齿,特来护送王妃一程罢了。”
许琉璃故意道:“那你回去告诉你那人老珠黄的殿下,有随行的小七这等美貌,妾已看不上他了。”
照王回首瞧了一眼横遭池鱼之殃的贺凤韶,摸了摸自己的脸,面色忧虑道:“既然如此,末将告退,帮殿下找个会写赋的酸儒最要紧。”
“罢了,妻不嫌夫丑。”许琉璃忍着笑,道,“你跟他说,这一场一场春雨下得勤,这些天早晚都还凉得很,叫他不要嫌热汤难入口,也记得多添衣裳。趁我不在瞎胡闹,病了我可不管。”
“末将记得了。”照王装模作样地拱手作礼,随后大笑起来,嗓音琅琅。
许琉璃瞪他一眼,回手啪地撂下帘子,对我说:“看见没有,小七那性子多好,他这像什么样?”
我看着他们两个这般,心道,不管当初为何嫁与为何娶,这对夫妻相差十几岁,却说说笑笑的性格相投,是比前一个冰块似的不听人说话的照王妃相处起来要和美得多。
照王笑罢了,隔着帘子我听他对贺凤韶道:“小七,我给你再留些人——郭尚书的长子和幺子还没找到人,今早又发现他们家中间两个庶子都被灭了口,你们也小心些。”
我听见贺凤韶应了声,随后是阵阵蹄声疾去,我挑开车帘一角,看见照王与众人迎着阳光纵马奔行的背影。
昔日人声鼎沸的长街上如今空落落的,只有几个小贩货郎缩着肩警惕地张望,酒楼窗边也没了歌声与乐声传出,倒是方便了轻骑巡城。
那些人谋算多端,在把江山从贺氏手中夺走前先把它变成这副模样,如此看来确切是一群祸胎。
许琉璃稍作沉吟,忽然问我:“郭家那个老幺,从前是不是跟你二哥有交情?”
我是先从九霄云外翻出初次见她那日种种,才想起许琉璃此人是见过我二哥的。便答道:“不过是一群酒肉朋友。也就只有郭四哥念旧,到今年还记得有他这个人,先前封府还送了东西来。”
“是么。”
到了灵堂,我们先尽过了礼数,再去看据说已经又昏过去一次的大皇子妃。
大皇子膝下仅剩的贺麟月年方五岁,正一身麻衣代替母亲跪在长明灯前,幼小的肩背依然笔挺。
贺凤韶穿过片片灵幡,没擅自把贺麟月拉起来,而是整衣跪在他身边的蒲团上,一字一句说:“麟月,你父亲生前教你们三个要爱护母亲,现在你的哥哥都躺在这儿,林老将军也不在人世,她就只有你了。”
“倘若你父亲他还能说话,你想想,他现在会让你去陪哪边?”
贺麟月沉默了一阵,哑着嗓子开口,声调有些呜咽地回答:“会让我去陪母亲。……可是,七叔,礼不可废啊。”
一旁许琉璃急道:“你才几岁,是计较礼数的年纪么!这两天你就一直跪着?”
她接着斥责周围人:“你们都是废物吗,劝不住他不会抱回去?是孝心重要还是凤子皇孙的腿重要?”
“二婶娘,不要说他们了。”贺麟月边说边握住贺凤韶的手,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来,小脸上强忍痛色。幸好许琉璃来得及时,看他还知道腿疼,大抵不至于出事。
这时小小的皇孙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周围,见已经没了外人才继续说道:“都是我自己想的。从前有大哥二哥,所以我能随便偷懒,什么也不用学。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了,所有人就都会盯着我,我不能给他们抹黑,不能因为腿疼就不跪了去躲清闲。……以前我去找阿辰玩儿,听七叔讲到过的,所谓众口铄金,又何况区区肉体凡胎呢?”
许琉璃听明白了,无奈叹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至于是钻了愚孝的牛角尖儿。贺七你也是的,你们家孩子聪明你就什么都敢教?要是我不说来这一趟,他真用自个儿的腿换那没用的孝顺名头,别人茶余饭后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结了,这孤……怎么办?”
我猜她是想说孤儿寡母,又觉得在丧父的孩子面前不应说这话,硬是咽了回去。
贺凤韶不辩解,只牵着贺麟月交给我们,回到兄长与侄儿一大两小这三具黑沉沉棺木前站着,轻声说:“你们先去,我陪大哥说会儿话。”
这个大的一脸油盐不进,那个小的也半瘸着不要人抱,许琉璃只得牵着贺麟月慢慢往大皇子妃那走,边走边跟我说:“你看看姓贺的一个两个都什么人,我已经嫁进来也就算了,你还不想想清楚?”
贺麟月头也不抬地小声说:“七叔长得最好看,七婶婶看不上别人。”
这孩子从方才就像飞快长大了几岁似的,这一句总算还能听出点以前的机灵顽皮,令人稍稍放心。
我应和道:“对,七婶哪也不去。”
贺麟月这才伸出另一只手来牵我,不过只是虚虚搭着,这时候他还担心自己跪僵了的腿哪一下踩滑了连累我摔倒。实在是好孩子。
我给许琉璃使个眼色:你看,姓贺的哪里不好?
许琉璃白了我一眼。
引路的嬷嬷没心思去注意这些,强忍着心中焦急带我们走到大皇子妃房中,便下去忙了。
我们进去时大皇子妃竟然已经醒了,眼眶红着坐在榻上,看得出是侍女拿煮鸡蛋一轮一轮的敷着才没肿起来,神色间倒已经有种死气沉沉的宁静。
大皇子妃闺名叫林雪初,而我从前听大皇子不经意间叫过她“阿枝”,听她自己说了才知道她的字其实是南枝,是新婚时由大皇子所取的。
梅花南枝先开,正与闺名相合。
“麟月,你先去看看药什么时候好,也坐着歇歇腿。你娘不听话老是哭,身子都哭坏了,二婶关起门来训她,你不要听。”许琉璃捏起满脸温柔神色,对贺麟月柔声道。
小皇孙看我一眼,见我也点头,乖乖走了。
随后许琉璃屏退余下众人,只剩我们仨,才扬起另一只从进门起始终藏在袖里的手递到大皇子妃面前,盯着她不做声。
许琉璃握着的手掌摊开来里面是个小小的瓷瓶子,看她神色,我也猜得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氏是个娇小的妇人,个头还不到我下巴高,林老将军生前说过她是像他那出身江南的祖母,因太过久远并不可考。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女子,看似六神无主的哭到现在,实则已经备好了比撞棺材更安静也更无可挽回的选择。而要不是这么些人有心提前防着,她现在已经如愿了。
对于递到眼前的瓶子,林氏看也不看一眼,低头慢慢卷起袖子,露出她瘦仃仃的手腕上挂着的一对缠枝白玉镯。
这对镯子我知道,多年来她一直戴着,但总被她藏在里头,平常赏人都用别的。
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玉这东西啊,戴在手腕子上,就像成了又一条经脉,你暖它更暖,你凉它更凉。有时候自己还没发觉冷,叫它冰着了,就知道添衣裳手炉了。”
二十七岁的林南枝垂首坐在榻上,发间了无装饰,即便如斯憔悴仍是病梅般静美的一个人,好像不需要那瓶毒药也即将在夜里静静凋零。她拿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镯上的花纹,不急不缓地说着:“这是殿下告诉我的。”
“没有外人的时候,殿下总喜欢拉我的手,再摸摸这镯子,看它是不是温热的。他说别人都觉得既然我是武将家的女孩儿,自然该身体强健,我自己听多了都信了,可武将还有个伤寒病弱的时候,又何况是管家理事不得闲的女子呢。因为我总不记得照顾好自己,那就只有他来费心想着。
“他说得看着我养好了身子,我们要长长久久做一对白头夫妻。
“……我原先性子粗,尤其不喜欢那些伤感的诗词。在学堂里写功课时还写文章骂那些词人,觉得他们堂堂男儿,有手有脚有家业,不去经世济民、保家卫国,净做些伤春悲秋的东西,只能惹小女儿家哭哭啼啼,无甚好处。
“自殿下去后,前儿夜里我收拾东西,翻到本无名诗集,读到天亮才头一回懂了,那真是把血都融进笔墨里去了。”
许琉璃早已经听红了眼圈,坐在床边仅仅握着她的手,林氏自己却仍然没掉泪,大抵是已经把此生的眼泪哭光了。
她话音飘忽:“我刚才昏着的时候,才想起他死前嘱咐我的话来。他叫我不要殉葬,也不要出家,他还说,人若有亡魂,他要看见我依旧尊贵自在的活着,他才能安心往生。如果我想再嫁,也千万领着人到他牌位前见一见,看看那人心地是善还是恶。
“……可是哪怕我又嫁了多好的人,这对他亲手画出图样的镯子,也再没有人过问寒温了。”
林氏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着我们两个,眼圈又润红了,道:“他们贺家人不管看着多冷,对外人多聪明,骨子里还是烫的,是一副痴心肠。他都三十一岁的人了,临去时哭着说我还年轻,可以再嫁,多傻啊。见过这样的人,我还怎么再嫁?”
“世人多凉薄,我此生本也凉薄。是当初他用绸子系了我的手,让淤泥里的鱼见了明月,这是我终身之幸,也是不幸。——殿下啊,你让我知道天下真有情深,又早早的去了,我如何能再去忍俗世三妻四妾、孤窗冷榻,去应和那些心里只有自己的常人?
她顿了顿,向我道:“许六姑娘,我祖父是麟将军麾下出身,我的字也是新婚时殿下亲口所赠。贺凤韶想给你取字为桐,既有凤凰栖梧桐之意,更是借桐木吉祥的兆头来祈你的安康。既然处境如此相似,你自来比我聪明清楚,能不能帮我想想,世上有没有什么不殉葬、不孤身,也不另嫁他人,却能让我捱过以后的日子,百年后好好儿去见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