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待嫁·偶遇·心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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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天际泛着淡淡的鱼蛋白之际，大地渐渐地光亮起来。天色虽然还有些朦胧，但高府的四进大宅院已经由上而下有条不紊地开始忙碌起来。
高晞月由着侍女梳妆打扮，而后带星璇去夫人屋里请安。
祖父祖母都已撒手人寰，老爷高斌因着两淮盐运使的职务常年驻守江南，当家的便是他的第三任妻子——骁骑校马维藩之长女马氏。（注1）
高家汉人出身，是后期高斌治水有功、兼之晞月封贵妃才开恩抬的满洲镶黄旗，赐满姓高佳氏。
高斌是个传统的正直读书人，虽然娶了三任妻子，但每个都是相敬如宾。高家后院干净，唯一的一房小妾是发妻陈氏的陪嫁侍女，高斌是履行发妻善待侍女的遗愿才纳了妾。
晞月是陈氏拼死生下的唯一孩子，待她记事的时候，如今当家的马氏已经进门了。（注2）
多年来马氏只诞下一子。在这嫡出的一对儿女中，高斌最怜爱的还是自己柔弱爱撒娇的长女。
他纵容女儿不称马氏为额娘，提点府内上下应将女儿奉作头号的主子，还嘱咐发妻陪嫁出身的林姨娘护好高晞月。
女人在宅院里的纷争有多激烈他不难猜到，若不是府里缺个管事的主母，他宁愿膝下无子也不会愿意续弦。
高斌将女儿视作至宝，千万种筹谋唯恐她被欺负。这样深的父爱在当时是并不多见的。
虽然晞月没有亲娘，但从小也算千娇万宠，这大概是她上辈子性格没心没肺气焰嚣张的缘由。
这辈子吃了教训，她多少会将脾气收敛些的。如今的马氏算不得什么，但过些日子进了宝亲王府，便不会再有她爹这样给她撑腰的人了。（注3）
思及此，高晞月吸吸鼻子，规规矩矩地给马氏请了安。
“四阿哥以后是能成大气候的。虽然月儿封的是格格，但那乌拉那拉家的小姑娘身份尴尬，总不会越过你的。”马氏含笑宽慰道。
马氏虽然对高晞月是府内真正实权人物这件事心有怨言，但高斌后院清净、晞月也毕竟只是个女儿，日后总是要帮衬自己儿子的。
她对晞月客气，一是以后高恒（马氏的儿子，高斌独子）的仕途要仰仗她，二是为了让爱女如命的丈夫满意。
坐在晞月身边的林姨娘倒是真心实意在替她考虑：“格格莫要担心，府里和老爷都会时时帮衬的。”
晞月生母是她从小照料大的主子，陈氏担心自己去了后小女儿会被欺负，这才托了老爷纳自己的陪嫁侍女为妾。大主子去了，她效忠的便是小主子。
“嗯，月儿心里有数的。”高晞月乖乖应道。
入王府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二，高斌特意递了告假回京送女儿嫁人的折子。
雍正念他差事办得好，也想为日后弘历继位时笼络些可用之人，便开恩准了。
高斌正在赶回来，若爹爹回府了，出嫁前再随心上街便难了。
于是乎，在全府上下发力为晞月张罗嫁妆的时候，当事人悄悄地卸了珠宝华服、换上便衣溜出去了。
高格格柔美如江南梨花，但众所周知，才女和琵琶国手才是她最闪耀的标签。乾隆爷满宫的妃嫔，唯有叶赫那拉意欢能够与之较量一二。（注4）
她对琵琶是真爱，在未入王府的时候，便总亲自到市井伶人那儿收集乐谱，年纪轻轻倒也算得上藏家了。
什刹海一带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多有勋贵宗室居住。在这地界上开的棋茶馆门槛高，私密性也更好。
高晞月是常客，小伙计自然是认识她的：“格格，今日有些不赶巧，您常去的那间茶室被占了。您若是不嫌，小的另给您安排。”
她来此都是着普通便衣，也顾及女儿身份不会暴露姓名，虽每次都付足费用，但掌柜伙计只把她当普通主顾伺候。
能得些好乐谱便是此行最大的目的，小事儿她不会计较。
晞月正要应下，却听“叽呀”一声，楼上的茶室开了门——那是她常去的一间，因此对这声源的方向很敏感。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却正好撞上了那人的视线。
“哎哟，您瞧，就是这位爷！虽然不知他身份，但小人觉得他气宇轩昂，不是寻常人家，因此也不敢怠慢啊。”小伙计小声在晞月身边解释，却见楼上那位爷眼神有些冷。
高晞月噗嗤一笑：“你看走眼了，他就是个寻常人。”
明明都是大清的皇子，一个是陪皇上日理万机的宝贝疙瘩，一个却在这品茶下棋逍遥度日，人跟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嘛。
“不用换地方了，你把最近茶馆里搜集到的乐谱都搬到那间茶室吧。”小姑娘狡黠地朝楼上的少年眨眨眼，话是对着一头雾水的小伙计说的。
弘昼自那日跟裕妃摊牌后，便开始向额娘希望的那样——当一个闲散的荒唐王爷。
他行事变得放肆，在朝廷上对德高望重的老臣说话夹枪带棒，在宫外厮混，渐渐地传出了轻率荒诞的名声，叫人退避三舍。
他越荒唐，日后便越安全，皇阿玛和皇兄就会越厚待他。
皇阿玛膝下单薄，三哥已经倒下，如今有气力去争那个位置的，只有他和四哥。
皇阿玛属意四哥早已是满宫上下不争的事实，又有熹贵妃在后方筹谋，继承大宝可谓板上钉钉。
恨吗？恨啊。不甘心吗？不甘心啊。
他明明是文武双全、应该在马背上驰骋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哪有你这样当差的？大白天的又溜出来？”穿着蜜合色百花曳地裙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即使没有脂粉首饰点缀也足够耀眼。
晞月知晓他也已经开府封王，却迟迟没有纳娇妻美眷充实后院。
“爷跟你这家的小格格学的，大白天溜出来。”弘昼方才恼那伙计离她这样近，眼底的凛冽还未散尽，语气便也是硬邦邦的。
那日御花园偶遇后，两人搭伙在小巷子里饱餐一顿，事后他才惊觉竟然忘了问那小姑娘的名姓。
一向稳重从容的少年急急地回了府，将脑海中晞月的容貌画下，又命仆从去寻。
他人脉广，在京城多年也经营些阴暗地带的门道，兼之高晞月又素有才女美名，不肖一个时辰便打听到了。
“禀王爷，那格格是两淮盐运使高斌的嫡女…皇上下旨封了做宝亲王府的格格。”
那是怎样锥心的疼痛？江山与美人，他都要拱手让给他的皇兄。
和亲王在院子里沉默着立了一夜。鲜衣怒马少年郎，从此葬在了那一天。
高晞月自然不知道这草丛里捡来的王爷处在如此矛盾痛苦的阶段，便只笑道：“咱们搭伙吃过饭，也算朋友啦，如今还能再见就是天大的缘分。这间茶室是我惯用的，你就让我进去拣拣乐谱嘛，我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
自幼被家里娇养，嫁人后也是宠妃，她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有求于人的时候声调软得像撒娇。还是别人压根儿不忍心拒绝那种。
上辈子她跟如懿对着干，心血来潮想要收养大阿哥，只眨巴着眼睛便让乾隆爷点了头呢。
咳，虽然大阿哥没有被她的小点心诱惑到。
果不其然，眼前这位占着“纨绔风流”虚名的亲王迅速脸红了。
他一退开，小姑娘便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您果然最好啦！”
高格格给点颜色就开磨坊的性子饶是疼一百遍也改不掉的，一进茶室就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弘昼进门前命自己的仆从到外面的席蓬多买些小姑娘爱吃的点心与时鲜水果。常宁望着自家主子终于露出些久未再见的、真心实意的笑，心中酸涩。
唉，高家的格格家世相貌才情都是顶好的，王爷也钟意。那么我见犹怜的姑娘，怎么偏偏被赐婚给了宝亲王呢？
“小格格对人还是要防备些…别随便捡人，也别随便跟陌生人共处一室。”弘昼一边沏茶一边垂眸望向晞月，无奈告诫道。
他止不住庆幸同她的相遇，却也不禁后怕。纵使痛心，他也知晓小姑娘日后是要入府邸入宫的。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不时时提防，遭人暗算陷害可怎么好？
泡茶用的泉水是京城的玉泉水，配以窗外迎风点首的绿叶红荷，花香茶香融为一体，简直是逍遥得不辨东西。
“好喝！”晞月叹道。
少年的嘴角止不住上扬，总算透出些鲜活来：“能让爷亲自给泡茶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说话间，常宁便拎着满满的吃食进门了，后头还跟着个抱了满怀乐谱的小伙计。
新鲜的莲蓬水气未消，新鲜可口，还有豌豆黄、芸豆糕、杏仁豆腐等风味小吃，晞月觉得小伙计拿来的乐谱都没那么诱人了。
“格格，这是船夫刚摘下的莲蓬。您瞧，这柄还是湿的呢。我们爷吩咐的，一定要…”常宁将吃食布到桌上，忍不住殷勤地为自家王爷说话。
只他还未说完，便被主子打断了：“常宁，门外候着去。”
哎哟，常宁苦兮兮地看了看掩唇偷笑的高晞月，只得悻悻地行了礼出去：他家主子就是陷进去还不自知，以后有得苦头吃。
晞月执着书卷，又眼馋新鲜莲子。不等她开口，那位不敢同她对视的爷便将莲蓬拎过去剥：“能让爷亲自给剥莲子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好嘛好嘛，你最好啦！”晞月正津津有味地翻着苏州现下正流传的手抄曲谱，应付起来很不走心。
弘昼只给她喂了三五颗便收手，晞月显然是还没吃够的。
顶着她委屈噘嘴的小表情，少年放轻了声音哄道：“莲子清热降火，你身子本就寒凉体弱，吃多了受不住的。浅尝辄止。”
“你…你怎么知道的？”小姑娘惊得睁大眼睛。明明这才见了第二面。
她还不知道的是，真正在意她的人，分分秒秒都会在意；不在意她的人，就算痴缠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是白茫茫的一场空。
既强占了他的茶室，又白白蹭了他许多的吃食和上好的茶水，高晞月自认良心未泯，便差小伙计要了一把琵琶：“能让我亲自弹琵琶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弘昼早就听闻高家嫡女琵琶国手的美名，当下只含笑纵容道：“好好好，是在下的荣幸。”
若是常宁见自家主子堂堂亲王，竟屈尊纡贵地放下身段来讨小姑娘欢心，恐怕要惊掉下巴。
高晞月弹的是刚刚吃莲子时草草翻看的新谱子。
虽然未曾练习，但她有绝佳的天赋，又兼有十几年的功底，立学立弹不在话下。
美人闲坐窗前，自弹自感暗低容。琴声清丽如江水，细捻轻拢挽春风：
秋风落日入长河
江南烟雨行舟
万里山河都踏过
把酒与苍天对酌（注5）
一曲终毕，余音却袅袅。
“真好。”两人同时发出轻叹，四目相对间有着不能言说的惺惺相惜之感。
他们都是被禁锢住的可怜人罢了。
这一世，她还是要嫁进天家，这是她既定的命运。
他知她即将作他人妇，却无力阻止，只能目送那样肆意却柔弱的花儿一步步踏进深深庭院。
“这辈子那么长，我们总有机会去踏遍万里山河吧？”小姑娘的面容逆着光，他却看清了她那滴不能落下的泪。
那是前世无法消解的恨与悔，是面对宿命的无力与畏惧，更是知难而进的决绝。
弘昼思绪翻涌，钝钝的疼痛从四肢五骸蔓延到心底。
爱新觉罗家，尽出求而不得的痴情种。
他喉头滚动，声音化在和煦的春风中：“会的。一定会有的。”
注1：高斌有三任妻子：发妻陈氏，佐领阿麟之女，20岁卒；续妻祁氏，司库祁士杰之女，21岁卒；第三任妻马氏，骁骑校马维藩之女，69岁。全部诰封一品夫人。
注2：因为不确定历史上高贵妃是高斌哪位妻子所出，只知道高恒是马氏所出，所以安排晞月是高斌发妻所出。
注3：高家是汉人出身，家里称父母为爹和娘。
注4：《如懿传》原文（\"论才情，意欢亦是嫔妃里少有的才女，与高晞月可算是桃李相乘、梅竹之别。一热烈豪迈、一婉约凄美，如同李白杜甫互伴互争，可才无比。\"）
注5：该词节选自歌曲《踏山河》。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待嫁·偶遇·心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