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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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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和十九年,七月末。
  初秋时节,晌午时分。
  马蹄踢踏,车轮辘轳,一驾马车自东阳门缓缓驶入兴安街。
  白苓掀帘而视,街道两旁酒楼茶肆林立,贩夫走卒,肩挑手提,叫卖不绝。日近正午,各色吃食飘香,食客熙熙攘攘,纷然踏至酒肆门槛。
  喧腾的街景,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滋味。
  五年光景倏然划过,她原以为此生再不会踏足上京,偏安西南一隅,安稳度日。不想,却被一只海东青打破闲适生活。
  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她便能躲到师父身后,这出谷访医的差事便也落不到她头上,自然也不必被师兄抓着纠来上京。
  她这个师兄虽自幼长在望川,但于药理方面却半点不开窍,师父苦心孤诣教授多年,终灰心放弃,便想着传习些武艺骑射,也好教他自保。却不想,师兄在这方面倒颇有天资,招式功法几乎过目不忘,便领他拜了武林高手为师。沧澜师兄不负所托,很快便成为谷内闻风丧胆的「教□□管」。
  她心中忿忿,投向车旁身骑高头大马的师兄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幽怨。
  “苓儿,可是馋了?”
  沧澜生的高大,又坐在马鞍上,白苓若不抬头,视线便仅能看到他的肩头。
  她微微探出身看去,沧澜一袭水墨相间云纹锦锻圆领袍,生的眉目清秀,却时常肃着个脸,年及三十,却很是古板,像个小老头,让她几次怀疑他的年纪,是不是比师傅还大一些。
  “还好,不觉肚饿。”
  “转个弯便是御街,进了宫可有得忙乎,待得了空吃饭还不知什么时辰呢。”沧澜侧目提醒道。
  “是呀是呀,少谷主,虽说信中只提及俞妃病重,但用脚趾头想想,请您就医的病患,哪能少得了呐。”刘英凑近了坐在白苓身边,挽着她的胳膊道。
  车厢里,常乐点点头,接道:“英子说的有理,少谷主,你要是不想下车,我和英子买了回来,你路上吃一些,可不好空着肠胃忙活半日。”
  她入望川谷两年后秋,西南苍梧、苓溪等地忽生瘴气,死伤无数,她跟随师父下山扶助官府救治伤弱。
  刘英、常乐便是那时救下的两名孤女,家中长辈皆亡,孤苦伶仃,甚是可怜,她与师父便收留了二人。
  刘英稍长常乐两岁,名如其人,眉宇间多有英气,身量也稍长一些,现今不过十二,都已快赶上她。常乐生得瘦弱一些,圆盘大眼,性子活波,与刘英心性相投,姐妹二人感情甚好。
  此次北上,二人央着见识上京的风采,非要跟来,白苓想着左右不出月余,便也同意了。
  她摆了摆手,二人喜笑颜开,手挽着手便下去了。
  马车停在街边,白苓百无聊赖,双手交叠托着脸颊倚在窗边,同沧澜问起师父与宫里人的交情。
  沧澜皱了眉头,摇头,道:“不清楚,每每宫中传信,师父有求必应,想来是有师父要紧的人。”
  他知道师妹此行颇有怨言,可若非师父前去北山采药难以联络,他也不至于勉强师妹上京。
  白苓了然地点点头。
  车夫护着两个丫头去买吃食,只剩下他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师兄性子寡淡沉闷,没几句,白苓便有些走神,眼神飘忽在热闹的街头。
  兴安街西头,京中名列头名的酒肆——仙酩楼。不仅吃食点心一绝,酒品更是香醇无比。
  好久没尝过这家的神仙醉。
  白苓清亮的眸子自酒肆高悬的额匾缓缓落下,入眼是一名玄甲配刃的侍卫,手里拎着俩小坛子酒,正提步跨出门槛,同坐在黑色马背上的人说着什么,那人似有察觉,掀眼看过来,眼锋冷厉如刀剑直直射向她。
  白苓脊背倏尔绷直,猛的放下帘子缩回车厢,玉葱指节扶上胸口,低低喘息着。
  怎得这样巧?
  “怎么?”沧澜掀起车帘,微微俯下身子低眼瞧她,面白如纸,惊恐不定。他皱了皱眉,手按上剑柄,悄然环视四周,细细分辨着危险讯息。
  街上人来人往,沧澜审视着周遭人流,似并无可疑之处,却不期然瞧见一个熟悉面孔,可周身气息又浑然不同。
  街对面,一个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面色冷然,正缓缓驭马而行。
  一东一西交错,隔街相望。
  待人近了,沧澜又细细端详一番对方容貌,心头一颤,他们二人眼神隔空一触,眼底满是窥探与戒备。
  适时,两个小丫头笑意盈盈地提着食盒返回,马夫跟在两人身后,挨个扶着上了马车。
  “走吧。”
  不待刘英、常乐有所言语,白苓已按下两人在空中飞舞比划的小手,朝马夫低声说道。
  她委实不必惊慌,前程往事,浮眼云烟,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子,想来早就被忘了干净,躲远一些便是,应当......不打紧。
  车架缓缓动身,沧澜紧了紧手中缰绳,拍马缓缓跟上。
  待转至御街。
  御街禁商,来往人迹渐少,周遭清净下来。
  沧澜靠近车身,掀开帘子,看白苓神色自如,不复无措,他瞧在眼中,欲言又止地抿紧了唇。
  .
  兴安街转角。
  路千立在马身侧前,面色疑惑,好奇世子为何驻足不前,轻声提醒着:“爷?”
  宁瑄视线凝在消失在转角的马车,半晌,回身,肃然冷声道:“回府。”
  路千低声应是,暗自垂首,自初棠姑娘失去踪迹,世子爷的性子真是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
  .
  “驭”,车夫勒马,马车缓缓停至宫门,众人下马。
  沧澜自腰间褡裢取出一枚精巧的菱形玄铁令牌。宫门前侍卫接过端详,片刻,面色恭敬地双手递回,向内通传。
  “稍后,你二人便先去城西逐阴堂待着,切莫乱闯,京中贵人林立,不比西南。若是冲撞了,仔细你俩的小脑袋。”
  白苓半是嘱咐半是恐吓,末了,还抬手摸了摸刘英的脖子,直把二人吓得够呛。
  沧澜走过来拍掉她的手,“还有心思胡闹。”
  白苓弯了弯眉眼,掩唇轻笑。
  “逐阴堂,算是医谷在上京的分堂。那边掌事的名唤马祈安,医谷之人都尊一声「马伯」,你们恭敬些,莫要失了礼数。”沧澜嘱咐道。
  两个丫头颔首应是,又很不服气地朝白苓吐了吐舌头。
  沧澜负手而立,垂眼在窈窕纤细的背影上,她神色如常地同两个女郎嬉笑玩闹,全然没有半分适才的失措。
  他暗暗叹息一声,直至方才撞见那人他才明了,向来行事爽快的师妹,为何顾左言他不愿北上赴京。那张同适儿近乎一个模子刻出的脸,论谁瞧了不说一声:子多肖父。
  沉重的宫门叹息似的微微开启,从中稳步走出一名身着紫袍麒麟服饰的内官,身后跟着四名小内监,他面容清癯苍老,自称高由。
  他微微弓着身子,朝沧澜、白苓二人微微福了福身子。二人屈身还礼。
  “神医安好,陛下已等候多时,二位请随我来。”
  行过几道宫门,沿着长长的宫墙,转过几处雕花回廊,经过花团锦簇的园圃,脚下回环曲折,踏过一块又一块青砖,甬道绵长似无尽头,白苓只觉皇宫大内叫人好生迷糊。
  终于,高内官在一间名为储芜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嘱咐二人稍候,自去向内通传。
  芜,意为杂草纷生之景。
  储芜?
  倒似个冷宫的名字。
  可瞧着殿宇辉煌,又分明不是寒酸凄凉的冷宫。
  白苓正想着,高内官微弓着身子行至殿外。
  “此处便是俞妃娘娘宫殿,陛下正在旁探望,宫内医正也候在院中多时,”
  高内官顿了顿,抬眼深深望了二人一眼,“娘娘饱受病痛折磨,骨瘦形销,陛下沉痛久矣,烦请神医竭尽心力,助娘娘摆脱病噩,以慰圣心。”
  白苓、沧澜对视一眼,齐声应是。
  踏入殿内,绕过微型山水,白苓看到候在石阶下的一众医官,经过时,随沧澜一同福身见礼。
  医官抬手还礼,待人走后,纷纷面面相觑,交耳低语,面上半是失落半是惊异,失落来者竟不是神医而是小徒,惊异则有二,一为女子,二为年纪。
  院内,候在此处的医正,在太医院当差大多已有十余年,面上苍然,不少人须发间已然花白,此次前来为的便是求神医指点一二。
  可他们瞧着女子,虽作已妇人打扮,却生的极为娇嫩,如清水芙蕖,说未出阁亦毫不为过,却能代神医出访。一时,脚下踯躅,不知此女值得他们前去瞻仰医术否。
  入殿内,帏幔幢幢,草药味气苦涩浓郁,使人闻之蹙眉,素色纱帐后,可见人影隐隐绰绰。
  高内官在帐前驻足,躬身道:“陛下,神医到了。”
  出行前,沧澜师兄嘱咐,见帝王拜而不跪。
  拜,是敬天子。不跪,则是望川医谷的气节。
  白苓谨记在心,只恭敬地随师兄一同垂首俯身。
  珠玉珰珰,足履踏至。
  白苓眼前出现一双玄色足尖,靴边金线簇着蟠螭纹,两边各缀一枚指盖大小的青玉环扣,垂在脚边的衣裾金线镶边,鲛纱绣作龙形暗纹,一举一动隐有光泽流转,灵动逼真。
  皇帝身材高大,肚皮微腆,隐隐有发福之势,他眉高眼阔,鬓角华发渐生,一身玄色华服,威仪万千。
  他上前,抬手虚扶,声音低沉雄厚:“你,便是望川少谷主?”
  白苓听出言语间的审视意味,直了腰背,面色淡然却不失恭敬,抬头,不卑不亢:“正是民妇。”
  皇帝见其年纪甚小,眉间微不可见地一皱,又似想到什么,片刻面色复归平常,摆摆手:“罢,既常山认你,那必然有过人之处。沧澜,自幼跟在他身边,朕记得。你,是头次进宫吧,叫什么?”
  白苓凝了凝心神,轻声应道。
  “民妇名唤白苓。”
  高内官察觉陛下扶在其肘间的手力大了几分,顿生疑窦,他眼眉稍抬,余光见陛下眉头紧皱,眼神锐利打在那名女子身上,半晌,又疑惑地抬手捋了须发。
  高由垂首,揣摩帝王心思,神思流转,脑海乍现白光——瑄世子一直暗中找寻之人,名讳似乎便是这两个字。却又暗自否定,世子所寻有三人之多,许只是碰巧撞了名讳。
  沧澜眼风扫过,察觉皇帝面上似有不豫之色,拱了拱手,“陛下,可否先容师妹查看娘娘伤情。”
  皇帝拧眉,收回目光,缓缓背过身。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