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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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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年再次睁开眼,灿烂的阳光撒在洁白天花板上,直刺得人眼睛疼。
他转过头,自知已经再次回到了医院。
李斯年并不感到意外,这里是江城,李宇昨晚不强拦着自己,自然是因为他早就安排了人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歇斯底里、失魂落魄,一颗心在三岔巷子里碎了干净。
然后再把他带回来。
李宇仍然是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今天孙家娟也来了,二人正说着话。
李斯年的苏醒让仪器检测到数据波动,发出声响,打断了对话。
孙家娟赶紧推着轮椅来到床边。
她眼下乌青,似乎好几天没睡好,连皱纹都深了几分,手轻轻抚在李斯年脸侧重新包扎好的纱布上,还没说出话,眼泪就先落下了。
“傻孩子。”半晌,她说。
李斯年也忍不住有点鼻酸,其实在郑秀去世后的这么多年来,在他心里,孙家娟就像是自己的半个妈妈。
如果郑秀还活着,此时此刻一定也会像她这样,心疼比指责的话语更先出口。
“对不起。”李斯年说,“叫你担心了。”
孙家娟听到李斯年嘶哑受损的音色,嘴唇抖动,撇过脸去,擦了好一会泪,又转过来拍拍他:“没事,都过去了。”
李宇也走了过来:“想通就好好养着,今年高考能参加就参加,如果觉得吃力,按你之前的竞赛成绩,我也能帮你安排进想去的大学。只要你听话,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日子好过得很,别再自找苦吃了。”
孙家娟帮忙摇动床杆,将床的上半部分抬起,让李斯年好坐起身来讲话。
李斯年脸上已经瞧不出昨晚那些激烈的情绪了,像是顿悟了什么,只是淡淡说:“我想去国外。”
李宇:“哪个国家?确定不参加高考了?”
“许之去了哪个国家?”
李宇听了这话,原本平息的怒火又瞬间被勾起来了,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不是老天专门派下来让他渡劫的,什么好事都不干,天天就知道气他。
“李斯年,你是不是有点犯贱?”李宇嘲讽道,“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巴巴的跑去找?”
“李宇,别这么说话,孩子高烧了一整夜才醒。”孙家娟眉头一皱,伸手拦了拦,怕这父子俩又要动起手来,“斯年啊,你找到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如果真的在乎你,就不会走了。”
李斯年表情没有什么波动,仿佛这些他早就想透了。
“我知道,但我就是要当面问他,你们觉得有没有意义无所谓,我就是要问。”
他想好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听到许之的亲口回答。
不管别人觉得他被爱情冲昏头脑也好、固执到不可理喻也罢。
这对他来说就是很重要。
如果爱意的冲动是被许之点起来的,那么也只有他能浇灭。
李斯年无法就这样接受连告别都没有的、戛然而止笔画不全的句号。
他不顾李宇双目快要冒出火来,继续说:“你现在不让我去也没关系,我等,我不会一辈子都受制于你,我总有毕业成人的那天,那时候,我也可以自己去找。”
李宇眉毛一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爱情特伟大?在这感动谁呢!非要别人当面把你当狗一样踹开,心里才舒服了?”
李斯年不受他的激,语气仍然平平:“你不会懂的。”
李宇话语一窒。
“毕竟你从来没真正爱过谁,你不爱我、不爱我妈、也不爱李倾诺,我想你可能也不怎么爱许茜。因为你只爱你的人生、你的事业、你的未来。”
这话彻底激怒了李宇,他大步走上前,皮鞋在地板上砸得哐哐作响。
双手撑着床边围栏,死死盯着李斯年:“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就敢这样说自己老子!我忍你很多年了知不知道!我总想着你长大了就会好、就会懂事,没想到都成年了,还分不清是非!只知道三天两头拿着你妈的事跟我闹脾气!”
“你说谁分不清是非?”李斯年不避不让,目光带着寒刺,直戳戳向李宇而去。
“妈妈之所以会遭遇车祸,就是因为你在工作和家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但这么多年,你有过亏心的时候吗?没有,你只觉得天灾人祸、与你无关!”
李宇哼笑一声,脸上横肉抖动:“这么些年了,你每次都拿这件事来戳我脊梁骨,怕是心里恨死我了是吧?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彻底说清楚,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李宇!”孙家娟大惊,失声道,“你冷静一点!”
“现在又叫我冷静?”李宇直起身来啐了一口,他面目狰狞,额前青筋直爆,平日里的稳重与威严全然消失了,“呵,黑锅我背,好人全他妈的让你们做,是吧?”
李斯年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爸爸是气头上,说话口无遮拦的,不要放在心上。”孙家娟将轮椅往李宇身前一卡,抢着开口,抬起手就把李宇往外推,“你昨晚发了一夜的烧,肯定饿了吧,我叫人给你弄点吃的……”
“你别走!”李斯年翻身下床,手一甩,就扯开了输液管,一串血珠飞出,“李宇,给我说清楚了!”
李宇本就还在气头上,他抬手就推开了孙家娟的轮椅:“好啊,这可是你逼我说的!”
孙家娟惊愕慌张之间,没能止住滚动的轮子,轮椅“砰”的一声就狠狠撞上了墙。
她顾不上后背剧痛,还想阻止:“李宇,你不能——”
“郑秀当年晚上急着回去,根本不是因为第二天你外公的忌日!”李宇声音提得更高,轻易就盖过了孙家娟:“她是为了赶着零点之前回去给那个老相好的过生日!”
李斯年浑身陡然一僵,脚死死定在原地,他嘴唇微张,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宇这话说了什么,整张脸都气得通红:“你少他妈的胡说八道!不准你侮辱我妈妈!”
李宇嗤笑一声:“有些细节你根本不知道吧?那天晚上我虽然临时有事,但我和郑秀说了,等开完会,哪怕是到了凌晨,我也一定会开车带她回孝县,保证她能在天亮之前到你外公的墓园,但她为什么死活非要当晚自己坐大巴?她就是心心念念要陪人家过那个狗屁生日!”
“还有,你知道你妈喜欢木芙蓉是吧?每年你妈忌日,你都托孙姨帮你去孝县带,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最爱木芙蓉?因为这是她和老相好定情的花!他们那张花田里的合照至今还压在卧室抽屉的夹层,不信你去看啊!这些事孙家娟、你外婆都知情,尽管去问!”
李宇越说越癫狂,他手舞足蹈、眼睛瞪得浑圆,整个人陷入极大的兴奋之中,只因被指指点点多年的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
“我自认为够仁至义尽了吧?做丈夫、或父亲,你们想买什么我没买?天天好吃好喝供着,钱也管够!是你妈非要犯贱,去追求什么温情、爱情,我呸!你现在也和她一样了,你们母子俩都是不懂感恩的贱货!”
“你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孙家娟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猛地滚动车轮,冲向李宇,伸手就推了过去,自己也因此从轮椅上跌出,“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而李宇只是踉跄几步,也没有扶孙家娟的意思,带着快意的大笑:“哈哈!这小子不是整天觉得他妈天下第一好人、恶贯满盈的人是我么?就该让他早点知道真相!”
“你不满郑秀出轨,那你这么些年混迹商圈难道就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孙家娟没有意识到,她这些话正是做实了郑秀那晚非要赶去孝县的真正原因,“再说了,感情破裂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别说了!”沉默许久的李斯年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他声音发抖,双手捂耳,极其惊恐地看着李宇,又转向孙家娟,仿佛这二人是魔鬼一般。
“斯、斯年……”孙家娟自知失言,抬手想去抓李斯年。
但她刚碰到李斯年的袖口,李斯年就突然浑身筛糠似的抖了抖,一把甩掉了她的手,似厌恶又似仓惶,连步后退。
没退几步,就被床角绊了下,随即扑通一声摔坐在地,一边疯狂摇着头,一边双手在地面挪动,像是要藏进墙洞的仓鼠。
他的嘴唇快速蠕动着,近乎魔怔:“你们别说了!别说、都别说……我不想听!”
孙家娟强撑起上半身,急切道:“斯年!你爸说的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妈妈一直都非常爱你和糯糯,这些你都能感觉到的,对不对?你好好想想!”
想什么?
李斯年觉得脑袋如炸开一般疼痛。
实验室里那场火好像并没有熄灭,它还在他的身体里,如有实质,将五脏六腑搅得滚烫,血管里流着的也都是火焰,要把他从里到外全都烧焦烧透了。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李斯年眼前飞闪过无数和郑秀有关的事,她说得许多话——
“这是大师开过光的木铃御守哦!我们斯年以后晚上睡觉再也不用害怕啦。”
“手套给我,真是的,一个小龙虾都能剥地满手满脸呀?还是妈妈来。”
“你啊你!又偷喝妈妈的冰啤酒!”
“斯年是思念,倾诺是倾尽诺言,你们俩就是我和爸爸爱的结晶!”
“过年期间不能剪头发,这是规矩嘛,实在觉得遮眼睛的话,妈妈帮你扎个小揪揪?哈哈,看看,这是哪家的俊俏小姑娘!”
“也不知道我们斯年以后会带回来一个怎样的儿媳妇……哎呀,说到底,只要你喜欢就好,妈妈没有别的意见,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吗?当然已经找到了,傻孩子,就是你爸爸呀。”
“你们俩学习紧张,今年外公的香妈妈就替你们上啦,没关系,周末再让江叔送你们来外婆家,木芙蓉开得很好,我带你们去看!”
……
李斯年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矛盾感给撕裂了。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眼里的郑秀、李宇眼里的郑秀,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不!不对!
这只是李宇的一面之词,就因为李宇这么说了,他就要全盘否定并怀疑母亲吗?
他应该去问外婆、去找那张照片、去确认那个所谓的“老相好”是否存在,找到所有认证物证,来反驳李宇……
可如果李宇说得就是真的呢?
李斯年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他费尽全力想要保持清醒和逻辑,却不断地被各种突然冒出来的思绪和念头打断。
直到最后,他忽然对自己感到一种可耻。
他竟然还想要求证,求证难道不就是质疑吗?
他怎么可以质疑自己的母亲?!
李斯年蜷缩在墙角,背顶着冰凉的墙壁,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却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无论怎样呼吸都无法继续得到氧气。
他眼前骤然发黑,明明身体内烧着热火,人却凭空一阵一阵地冒冷汗,牙关不住打着冷颤,整个人如坠冰窟。
短短十多天,一切都变了,他先是失去了许之、然后再一次失去了郑秀。
世界在这瞬间轰然崩塌,破碎的瓦片和扬灰铺天盖地,要把他活埋。
李斯年觉得自己好像即将在这样的窒息和颤栗中死去,但熬着、等着,却只是在这痛苦里兜兜转转不得而出。
宛如无间道。
似乎是李宇、又好像是孙家娟,总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但他已经渐渐听不到了。
好累……
李斯年眼前彻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