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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让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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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日头着实毒,明月带了伞,却是忘记拿上来了,留置在了马车旁。
于是乎,明月下山去拿伞,黎渡姝找块石头,垫了帕子,暂歇一会儿。
不料,即使有一半背阴,黎渡姝被日头蒙住的脑袋仍旧发昏。
她吸吸鼻子,能感受到更堵了。
热辣辣的日光,有些唤醒黎渡姝关于火焰的回忆。
莫妈妈轻柔话语仿佛仍在耳边,黎渡姝看不清她的脸,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怨怼来。
莫不是莫妈妈年纪大了,给她挑如意夫婿的时候没掌好眼,才挑出赵惜。
若是她跟赵惜之前一开始便不会有结果,两人当初何必又要相识。
“三奶奶,”一道沉稳又带着金戈之气的嗓音划破空寂,直直回响黎渡姝耳畔,
“还好么。”
这样淡漠又饱含上位者威严的音色,黎渡姝不算熟悉,听过且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位。
来人是卫雪酩。
黎渡姝在一片荫蔽中,瞳眸再度聚焦,江叔笑颜带着担忧,跃入她眼帘。
“大小姐,您可算回过神来了,怎么明月和清风都不在,偏偏让您一个儿坐这孤零零等着?”
江叔身后,是卫雪酩。
男人坐在软轿上,几个轿夫低头抬着,看样式,比方才唐清舒坐那轿子奢华不少。
也是,黎渡姝垂眸,卫雪酩身子未好全,自然是坐轿子上山去较为保险。
要不然,卫国公在上山路上出个事,那非同小可,可能当今也要为这位左膀右臂问罪五福寺。
“江叔,劳您费心了,”一次两次让江叔挂怀,黎渡姝总有些不好意思,忙起身回礼,
“明月下山拿伞去了,清风不常跟着我,我在这坐坐就好,
“您快送二爷上去罢,等会子晒起来了,仔细中了暑气。”
半靠在软轿上的男人薄唇紧抿,不同于其他纨绔双腿交叉,坐得东倒西歪,他始终脊背绷紧,双腿分开,掌心置于膝头。
好似一座山,岿然不动,沉稳,令人不由想信服。
江叔回眸瞧一眼卫雪酩,想想昨儿才领的罚,颇有些踟蹰。
这位大小姐是他江叔在将军府最怜惜的人之一,原因很简单,除了卫雪酩,将军府无人知道,江叔曾有一位幼妹。
当时年纪小被拐走,至今都未寻着。
江叔一直有愧,因着当初是他偷偷带幼妹去看灯会。
两个半大孩子拗不过歹人,江叔被打落两颗牙,头昏脑涨,再一抬眼,幼妹已经散入人群之中,再不见踪迹。
那夜月儿圆,幼妹却因为贪玩出府没吃着元宵。
想来日后幼妹再闹着要吃,是不能了。
江叔没脸见爹娘,回府收拾好行囊后,他灰头土脸逃去边疆为军,再不对人称名姓。
自此,那个爱逗幼妹的小少年于世间再无踪迹,只剩一个笑容得体,处事成熟的江叔。
看着面前脸色苍白仍强撑的黎渡姝,江叔心底好似长满了刺,不是滋味。
他正要咬牙留下,打算再挨军棍时,软轿上的男人冷不丁发话。
“轿子太晃。”
江叔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当这位主又在挑三拣四,没理会。
不料,卫雪酩下一句让他和黎渡姝大跌眼镜,“太闷,下来走走。”
言毕,这位传言从不失信于人的将军当真咳一声,“停轿。”
直到那股冷香飘到面前,黎渡姝都尚未完全从迷惑中清醒过来。
银顶伞的荫蔽之下,女孩脸上迷茫展露无遗,却又在刹那之间收回去,又变作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喉间痒意弥漫,卫雪酩狭长凤眸微眯,喉间凸起的弧度微滚,眸色也一瞬幽深。
“不必等了,轿子无人坐,你便上去。”
此话一出,不仅黎渡姝愣住,江叔下巴也快掉下来了。
天爷,莫非二爷今日吃错药了,怎的轿子都不愿坐?
可巧,明月就在这时呼哧呼哧带着伞飞奔而来,“三奶奶等急了罢,奴婢这就来了。”
绕过转角,明月一下子没看到人,凝视片刻,才发现被国公爷和江叔夹在其中的黎渡姝。
眼见明月来,黎渡姝可谓是长舒一口气。
总是伸手等候他人援助,总不太好,何况传言讲,卫雪酩本就冷性冷情,不愿跟人打交道。
早年,卫雪酩年少气盛打胜仗归来,就有官员提着礼品去府上拜会。
结果不仅是礼没送出去,就连那个官员也面色铁青被门房喝走了。
后来有些个官员不信邪,厚着脸皮去拜会当时的大红人,无一例外,他们手上的礼怎么拿过去的,便原样拎回来。
江叔虽总笑着,实际上也是难得的明白人。
一些人见卫雪酩难相处,便想从江叔这里探听消息,顺便给点好处。
而江叔孤儿一个,无家无室,如同漂泊的浮萍,人又是软硬不吃,就算那些老油条,也完全拿他无法。
不知什么时候,卫雪酩这对主仆难相与,且脾气不好的事便传开了。
即使有时不能光靠传言来判定人,黎渡姝也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面前这对主仆确实没有对她作甚,甚至还出手相助。
然而,卫雪酩那双眼太沉,好似深不见底的沼泽,在地上开了个小口,等人一陷进去,便毫不犹豫将其拖下深渊。
“多谢二爷美意,”黎渡姝霎时站起身来,某一刻她忽觉头疼脑热也算不得什么了,
“二爷身子尚未好全,轿子还是二爷坐的好,失陪了。”
言毕,黎渡姝朝抱伞愣着的明月使个眼色。
万幸,主仆俩多年情谊,一个小动作便能猜出对方的意思。
是以明月几步快走上来,撑起伞,护送黎渡姝走之前,礼数周全地给卫雪酩和江叔行了个礼。
那柄伞样式普通,卫雪酩沉郁目光却久久在伞下之人停留。
他当真这般可怕。
她脸色都难看成那样了,还能在这酷暑天爬山路。
宁可吃那份苦,也不愿留下来看他的……脸么。
江叔也不敢忘了自家这位主子,银顶伞忙忙盖过卫雪酩头顶,“二爷,您可有哪儿身子不适?”
卫雪酩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没什么好下场。
甚至还要被皇上问罪——
宫里那位放卫雪酩出宫之前,半开玩笑道,“小江,卫爱卿就交予你了,可得好好照顾着,若出岔子,唯你是问。”
当时江叔应得还算爽快,毕竟卫雪酩那么大的人了,自己也该有点数。
现下江叔却被吓得不轻,天知道昨夜他看卫雪酩半边肩膀淋湿归来院子时,他脖颈有多凉。
但凡卫雪酩因着着凉起烧,他江叔便要性命不保了。
挨完军棍的江叔不敢多嘴,只让人去煎药,并小心翼翼询问,是否要换一柄大些的伞。
结果,换来卫雪酩一句自言自语。
“伞小,也挺好。”
江叔当时就要吓晕了,伞都不够遮一个人,缘何不换。
然而,江叔不敢问,原因无他,卫雪酩那双淡漠凤眸瞥他一眼。
大有“乱讲话就再赏军棍”的意思。
而今,江叔小心翼翼挪伞过去撑卫雪酩,发现这伞确实小,得两个人肩并肩,才勉勉强强遮住一个半人。
然而,遮一个人,是完全够的。
一丝疑惑涌上心头,二爷不会莫名其妙淋雨找罪受,那么,昨夜二爷为何又会被淋了半边身子。
身子突然一阵恶寒,果然是卫雪酩深深扫他一眼。
于是乎再深的,江叔就不敢想了。
不料卫雪酩下一句话让他猝不及防,“我很叫人害怕?”
江叔昨日受过军棍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他一时恨自己不能是一可以闭紧嘴不说话的蚌壳,回答是与否,貌似对他都需要勇气。
“这,”然而拖着不回答也是大忌,在卫雪酩那双沉郁眸子注视下,江叔冷汗频发,
“您掌兵惯了,可能,有时严肃了些。”
与昨夜的阴晴不定不同,卫雪酩当真垂眸,状似思索。
片刻后,江叔才看那双皂靴从自己跟前过,稳稳当当,上了轿子。
“走罢。”
男人嗓音依旧平淡,好似他方才有关严肃与否的问题,不过是一时兴起。
待黎渡姝颤着两条腿,满头大汗爬到半山腰的五福寺,卫渡嫣及唐清舒早已到了。
她们候在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卫老夫人。
卫老夫人手拄紫檀杖,眉眼带着忧虑,看向下面台阶。
大抵是见卫雪酩尚未赶到,心间担忧。
果不其然,卫老夫人竟主动与黎渡姝搭话,“姝儿,你可曾看到你大哥?”
这个没必要作假,黎渡姝稳住还在打颤的两条腿,规规矩矩福身。
“祖母,姝儿路上见过大哥,大哥说轿子太闷,可能是下轿子想走走也未可知。”
两人俱是好言好语,老的放低身段,小的温良恭俭,看上去,好似从小便如此好到大的祖孙。
淼音也跟着劝,“老夫人,您也别太挂心的,二爷已是而立之年的人,肯定是有分寸的。”
眼见卫老夫人没别的要问,黎渡姝默默缩到一侧无人处,照旧寻一块石头,坐下歇歇。
不断有人经过,这五福寺门前挺嘈杂,今儿也是不少官员的休沐日,是以众多官员带着亲眷来五福寺。
卫老夫人愁眉不展,眉心紧皱不肯松,一双眼紧紧盯着台阶。
黎渡姝都要怀疑,卫老夫人简直要放下身段,一个个盘问上来人,有没有见过卫国公了。
等着着实无聊,黎渡姝桃花眼轻眨,目光不自觉就移到了唐清舒苍白脸颊上。
不知是怎么回事,唐清舒依偎在赵大夫人身侧,倒是也不正眼看赵惜。
黎渡姝在旁歇息,恰听到赵惜告罪,音色好似饱含无奈,“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就当真了。”
“哼,”唐清舒瞥一眼卫渡嫣,离赵大夫人远了些,才嗲着嗓音嗔怪,
“我看,你们侯府真要没落了,不过是一座轿子,你都这般跟我斤斤计较,你没看到嫣儿给银子多爽快?”
黎渡姝轻轻扫一眼过去,心底颇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