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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烟花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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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舀起药汤时,碗底沉着的雄黄随粟米壳打转。施粥老吏抓起把陈米,麸皮与沙粒簌簌从指缝漏下:"官仓放的哪是粮?分明是喂牲口的渣滓!"秋风掠过粥棚,将几粒稗子吹进沸腾的药锅。
"这菘蓝叶熬的水,怎的泛绿?"排在队尾的裋褐少年突然嚷道。云襄接过他递来的破碗,瞧见汤面浮着层铜锈色的沫子——与三年前南郊废窑的青铜渣如出一辙。
戌时收摊,云襄跟着运泔水的驴车拐进修文坊。月光漏过槐树枝桠,将"张氏木雕"的幌子照得惨白。店主正往门板上贴重阳茱萸符,见她驻足,故意将刻刀在青石板上磨得刺耳:"小娘子要打首饰?"
"寻个能装艾绒的漆盒。"云襄跨过门槛,目光扫过满墙的夔纹木雕。店主掌心有道箭簇状老茧,递来的样盒夹层里,赫然躺着片带铜绿的箭镞。
五更梆子响过,云襄蹲在伽蓝寺碑林拓印。扫叶僧的竹帚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后丈许:"施主可知这碑阴刻着《妙法莲华经》?"话音未落,经卷堆里窜出只灰鼠,撞翻了盛朱砂的陶碟。
血色漫过碑上"李"字时,云襄惊觉凹陷处嵌着星点金箔。扫叶僧的竹帚尖忽然挑起片枯叶,叶脉在晨曦中泛着诡异的紫——正是邙山特有的变异菘蓝。
重阳前日,云襄借口采买茱萸来到军械监旧衙。荒草丛生的库房里,戴帷帽的匠人正在熔铜。飞溅的火星引燃晒干的菘蓝草,腾起的青烟中竟显出永宁寺塔影。
"姑娘小心!"苍老嗓音惊起寒鸦。云襄回头见是造像坊的胡匠人,他手中未完工的木簪,簪头药师佛手印与李之心的玉簪完全吻合。
胡匠人摩挲着未完工的木簪:"桃木辟邪最是灵验,当年永宁寺梁木便用的百年桃芯。"云襄望向窗外伽蓝寺飞檐,忽觉簪头药师佛的手势,竟与寺中古柏枝桠的走势暗合。标注"永宁寺"的位置旁,有人用簪花小楷添了句:"烟花易冷,然薪火可传。"
"好个薪火可传!"木门吱呀作响,扫叶僧端着药盏进来。他撩起破裟露出腕间烙印,疤痕却呈莲花状:"永安二年腊月,军械监地牢冻死匠人二十七名,皆因不愿往铜汁掺人血。"
云襄握紧青铜箭镞,尖角刺破掌心。血珠滴在拓片上,竟顺着朱砂线流成个"李"字。僧人咳嗽起来,帕子上沾着的紫珠草汁,与当年李之心在邙山所采别无二致。
十月初八霜降,云襄在城南粥棚截住运粮车。掀开苦艾草遮掩的麻袋,里头黍米间混着青铜屑。押车的仓曹参军暴起伤人,却被胡匠人用刻刀挑开面巾——竟是河阴之变中"战死"的副将崔猛。
"尔等可知这些铜毒害了多少稚童!"云襄举起在废窑拾得的病儿襁褓,布片上沾着的铜绿正与黍米中的碎屑相映。围观人群骚动间,竹柄敲击青砖,空瓮般的闷响惊起寒鸦。扫叶僧腕间发力,砖缝应声而裂,永安二年账簿裹着硝石粉的气味重见天日。
崔猛狂笑间佩剑出鞘半寸,错金夔纹在剑格处狰狞毕现——与邙山废箭杆上的纹饰一样。话音未落,半截木簪已贯入其喉,药师佛手印沾血,恰似赤莲绽放在夔纹之上。
寒月爬上碑林时,云襄在伽蓝寺角落找到扫叶僧。他正用残缺的手指修补《烟花帖》,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还差七味药便可成方。"
"将军的玉簪..."云襄递出沾血的木簪,"该物归原主了。"
僧人笔尖微滞,经卷上"烟花散"的"散"字洇开墨晕。他撩起额前乱发,后颈旧疤在月光下宛若新伤:"烟花易冷,幸有杏林春暖。"
更漏声里,最后一味连翘花添入药方。东方既白时,藏经阁梁柱突然坠落经年灰烬,纷纷扬扬似当年洛阳的杏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