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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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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参与了两次志愿活动,乔溪也大概摸清了闻稷的情况。
他是五个月前加入临终关怀中心的,有些身体状况良好的肝癌晚期患者仍能存活一到三年。死亡的脚步逼近,在闻稷的头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他暴戾、凶恶,同时难以遏制地感到恐惧,竭尽全力试图延长自己的生命。
除了医护人员,没有志愿者敢接近他,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这个人就交给乔溪来负责。
乔溪知道闻稷曾经也是个成功人士。他偶尔能看见闻稷花很长时间去翻阅十多年前的旧报纸,也看到他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他自己年轻时的照片。他怀念过去,同时也不敢直面过去,回忆是他痛苦的来源。
乔溪有些同情闻稷。这是出于正常人类面对生命消逝时自然的遗憾和惋惜。更多的是厌恶。
闻稷的灵魂完全扭曲,那天乔溪推着他的轮椅在医院的绿地间散步。闻稷看到树梢间飞掠的鸟雀,它们啁啾,伶俐地跳跃,他竟恶毒地诅咒所有的鸟类都在马路上被车轮碾死。偶尔有经过的小孩子看他两眼,他就对他们恨之入骨,要让他们暴毙、猝死。
今天结束他的志愿时长就凑够了,跟糟糕的人接触,自身的磁场也受影响。每次从六号房离开后的一两天,乔溪都感觉心情烦闷、诸事不顺。他发誓今天后再不要跟闻稷有关联。
闻稷又吐了一地,黄绿色的液体,是胃液和胆汁的混合物。乔溪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洗拖把准备拖地。
他提着桶和消毒水正要进门,屋内传出两人交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闻稷说:“你又来了,满意我的现状吗?滚吧。”
那个人回答道:“很高兴见到你狼狈的样子,下周我仍然会来,希望你有些坏消息能供我消遣。”
他的尾音上扬,很愉悦的样子,看到闻稷过得不好他很满意。闻稷有仇家乔溪一点也不意外,毕竟祸害遗千年,社会渣滓反倒更深地牵动着所有人。
乔溪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着,音色是似曾相识,可是语气和口吻十分陌生。
屋里的人声音低下去了,说了点什么乔溪没听到,面前的房门唰一下被拉开了。
熟悉的脸,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闻钦。
在乔溪的记忆里,闻钦是生动的,他有点骄傲和狡黠,更多的是温柔与可靠。原来他也有冷漠阴鸷的部分,只是不曾对乔溪展示。
门后的闻钦显露出了一丝慌张,那是乔溪以为绝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
“你怎么在这?”闻钦急切地问,一边把乔溪推得离六号房更远。
乔溪疑惑他为什么这样着慌,提着拖把拨开闻钦就要进去:“我来这里当志愿者。”
“别去,”闻钦抬手拦住他:“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
乔溪无奈地抬头看他:“那我总得先把房间拖干净吧。”
“我担心你——”说话间闻钦才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地从乔溪手里抢过去:“算了,我来干,你在外面等我。”
房门砰一声在乔溪眼前合上了,事情的发展真是出人意料。乔溪摇摇头,坐在活动休息区的沙发上边看杂志边等闻钦。
他很快出来,乔溪看着他进洗手间,打了三遍洗手液。
“我们先离开这吧,”闻钦扯纸擦干手上的水:“我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乔溪在志愿APP上签退,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人民医院附近有恒冶的城市公园,十来分钟的路程,现在是下午四点多,这个时间很适合在公园散心。
闻钦眉头紧蹙,乘电梯下楼时盯着屏幕上的数字不移动视线。他一直在焦虑,乔溪想,为什么?
路上闻钦大概在考虑怎么开口,两人一时无言。
四月初的公园漂亮得很有层次。粉白的樱花沿途交叠着开,小而密的紫叶李和梨花点缀其间,远处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与晴好的蓝天交融一片,构成朦胧的背景,闪耀的水波遥遥在望,亦真亦幻。
乔溪站在海棠树底下,花枝间露出白皙的脸,带着粉,他皮肤薄,微微的运动也容易透露出鲜丽的颜色。
闻钦跟着他一块在长椅上坐下,这个视角对着湖面,可以看清湖上飘的天鹅船。
“也许你对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闻钦自嘲着笑道:“但是我一定要向你解释清楚。”
啊,怎么又一个人要向他倾诉衷肠。
闻钦说:“因为你很重要,我在意你对我的看法,不想让我在你心中留下任何负面的印象。”
他说得很直白了,似乎又有些隐晦的东西,乔溪懵懂地点点头。
湖面上,一只黄色扁嘴鸭子船划向离他们较近的那道岸边。看得清船上是一家三口,妈妈坐在船头把方向,宝宝四五岁的样子,被爸爸抱在怀里,咯咯笑着挥舞着手臂。
“小时候我妈也带我来公园划船,”闻钦说:“我那时候也差不多跟船上的小孩一样大,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船票只要五块钱。”
“当时还照了相片,我十几岁的时候才翻出来。竟然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就站在公园的雕塑下面比耶。”
他笑起来:“我妈说我小时候太调皮,小水潭里有蝌蚪,别的小孩都坐在石头上乖乖看,我偏要跳下去,衣服全湿了。我妈干脆放弃给我换衣服,反正是夏天也冻不坏。”
微风。吹落了几片花瓣。
乔溪缓缓接话:“我小时候也常来这里。”
闻钦转身望着他。
“怎么,你觉得我只是因为上学才来到Z国吗?”乔溪靠在椅背上:“我爸喜欢到处跑,于是认识了我妈,我确实是在格兰维尔出生的。他在我三岁就去世了,我妈很爱他,当时她几乎没办法接受现实,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长大一些后,每年寒暑假我回格兰维尔,其他时候就呆在恒冶市。高中是在格兰维尔上的,然后又回来念大学。”
“总之我对两个地方都有很深的情感,不过到底是对恒冶更多一些。”
乔溪回望他,带着点俏皮的表情:“但是我小时候有洁癖不爱坐船,更不会跳进水里搞得没有裤子穿。”
“是是,”闻钦哑然一笑:“一看你就是很有主见,对自己有要求的聪明小孩。”
乔溪也笑起来:“好了,我们聊回你的话题吧。让我猜你要说些什么——闻稷是你的亲戚,对不对?”
闻钦敛容,点点头。
“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虽然不想承认。”
他看到乔溪有些讶异,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你听过聚鑫电器吗。”乔溪点头,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恒冶的聚鑫是能跟首都中关村相提并论的数码产品集散地。
“那是闻稷经营的。不过后来电商发展,他也没有长远的眼光及时向高端科技转型,早就失败破产了。我小时候,六岁以前吧,家里的条件非常好,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每一天都很糟糕。”
“闻稷在跟我妈结婚半年后就出轨了,他自以为隐瞒的很好,实际上小三早就明目张胆地跑来挑衅我妈了。那会我才出生,我妈就忍着没说。闻稷身边女人不断,事业接连受挫之后他开始家暴。”
讲到这里他顿住了。
乔溪有点想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闻钦注意到他的眼神,说,没事。
“我妈是很勇敢和坚定的女人,为了离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很多年闻稷却一直纠缠着我们。”
“那你大学的时候入伍,是不是也跟闻稷有关。”乔溪问。
闻钦承认,闻稷简直阴魂不散,好在总有他够不到的地方。乔溪感觉闻钦洞悉一切的眼神照得他变成了一块透明玻璃,他举手坦白:“我在搜索引擎上查了你的名字。”
“我不会原谅他,”闻钦继续说:“肝癌前期症状不明显,闻稷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知道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闻稷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的现状,我让他住进临终关怀中心,这样所有人都能欣赏他的狼狈,增加他的痛苦。”
乔溪静静地听完,说:“这些年你和你妈妈都辛苦了,闻钦。”
“其实还好,”闻钦道:“闻钦动手后没多久我妈就带着我跑了。我们过得很幸福。”
他语调一转:“我想告诉你的事情都说完了。那么,在你心里我......你会觉得我品德不端,丧伦败行吗?”
乔溪跟他面对面,电光火石间脑袋里忽然闪过一道思绪,他直接问了出来:“所以你租房是为了赚更多钱,好让闻稷一直住在临终关怀中心吗?”
闻钦在科学院的工作的月薪应该在一万五左右,恒冶人民医院的关怀中心虽然是公立的,但是服务完善,二十四小时提供护理,每个月的费用跟闻钦的工资差不多。
闻钦,他的视线越过乔溪投向远方。
“我也有自己的爱好要投资......”他说:“更何况这比治疗晚期肝癌省钱多了。”
他脸上微微浮现那天吃饭时,跟乔溪第一次聊起这个事情的尴尬。
乔溪忍不住大笑起来。闻钦窘迫,想让他别笑了,周围的行人也朝他们看过来。
怎么会有这么别扭又可爱的人啊,乔溪想。
“你只是一个笨蛋,”他好笑地说:“一个心思敏感的傻瓜。”
乔溪站起来,伸手去拉闻钦:“别坐着了,我们去划船吧。你喜欢黄鸭子船还是白天鹅船?”
闻钦认真地思索起两种小船各自的优劣。
“随便挑吧哈哈哈哈。”乔溪说:“我来掏钱。”
闻钦,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