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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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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岭洲之前,庄随遇是万万没想到此地竟是这般凄凉的。
可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除了哭还是哭,可偏偏他来时在船上就已经哭干了眼,至此已是分毫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想想也是惨痛,落到如今这个境地,竟然连宣泄情绪都无法。
好在庄随遇也不是无处下脚,他一封请帖递到了杨府。
住进了自己的友人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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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不止在岭洲有名,便是到京城里也是排得上名字的富商。名下大大小小的银号数不胜数,更兼几十家当铺,家里的生意从南到北遍布了整个天下。
若不是那位小友提过,自己的本家祖宅在这里,庄随遇也是万万想不到过来投奔人的。
只他来时不巧,对方外出有事,并未在家中。
庄随遇本就糟糕透顶的心情更是低迷哀伤,他满面愁容疲倦,看得人直恨不得亲自替他抚平紧蹙的眉头。
本以为此行无缘,转身想走之际却被连连叫住。原是主家早有过吩咐,若是有庄姓男子前来拜访,一定要用最好的礼节招待。
丫鬟们温声细语的带路,又有人接过包袱迅速恭敬的替他收拾房间。
杨府仆人们妥帖的举动让此时落魄无依的庄随遇备感关怀,连一路赶来紧绷不安的情绪都放松了些许。
出门时,管家问他可要备下饭菜。
庄随遇眼睛又开始发酸发胀,摆摆手,只要了几壶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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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出得急,诏令也接得急。
像是本就不打算给庄随遇反应似的,他丧服未除,家中事情一应俱没来得及安排,就被人给匆匆丢来了岭洲。
只可怜他死死抱住妻子的牌位,即便哭瞎了眼,那些人也不肯让他带走。
想起某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庄随遇又是一阵无法遏制的抽痛,泪意涌上心头,他手指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他的阿卓!他可怜的阿卓啊,缠绵病榻数十载,生不如死。
庄随遇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一点点的消瘦下去的。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发丝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最后医无可医,大夫通知府里准备白事。
他想起屋子里常年消散不去的药味,想起他的妻子都病得那么憔悴了,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忧虑他以后该怎么办。
眼泪汹涌而下,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庄随遇每每一回忆起这些都忍不住想哭,若不是众人拦着,他都想抹了脖子跟着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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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随遇年轻时也曾风流意气过。
凭栏买酒,且醉今宵。
收过姑娘们争相抛下的手绢,得过赛场上跑马第一的名头。呼朋唤友包船游湖,少年人嬉笑玩闹,好不快活。
他庄二公子开的宴,从来都座无虚席,一贴难求。
人人都道庄随遇是个片叶不沾身的多情浪子,不花心个十多年绝不轻易定下来。却不想这人给整个京城的人都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十九岁那年,庄二公子郑重其事的宣布,他要成婚了!
娶的还是相府有名的丑女高之卓。
满京城的人都惊掉了下巴,是夜不少女子伤心断肠,哭碎了一颗芳心。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俩能长久,偏生这回庄随遇认真了。这人辞别了狐朋狗友,关上门来,舒服惬意的过上了夫妻恩爱的两人生活。
他从欢场里短暂的来去过,没等众人回过神,就拍拍屁股潇洒转身,只留下一道惊鸿难忘的背影。
花楼里至今仍流传着他的风流韵事,可惜庄二公子已经闭门不出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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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起旧日京中往事。
庄随遇蓦地想起,他这位姓杨的小友,似乎也正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杨家当年还没有现在这般显赫富贵,不过是在岭洲本地生意做得极好。偏生这杨老爷得了个文曲星下凡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在读书上显露了天赋,得了个“岭洲第一神童”的名称。
这杨老爷自然不甘心儿子在这小地方被埋没,于是花重金敲开了京城的门路,想给儿子找个名师教导。
若能入了京中大儒的眼,做其弟子,以后就顺风顺水了。
哪晓得这京城里的人阶级分明,向来排外,最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偏远之地涌进来的人。
天才在外边儿稀缺少见,在这京城里可不缺,尤其还是一个商人的儿子。
本朝虽说已经开放了诸多条例,不再禁止商人之子参加科举。可在这些世家公子们的眼里,商人仍旧是贱籍,怎可与他们同行交流?
在一场诗会上,年仅九岁的少年神童可不就被刻意刁难了吗?
庄随遇那天也是凑巧,他们一群人本是在对面喝醉斗蛐蛐的,就隔着一条小溪,眼睁睁的看着那边举办诗会的越吵越激烈,最后竟然推攘起来了。
好像是因为那神童的诗得了头名,有人不服,于是挑起是非来了。
众人纷纷围攻一个九岁小孩儿,什么“商人之子,鄙贱之躯,不可能写得出这种诗云云”,要人滚回他那偏远小地方去。
庄随遇实在是看不下去那边士子们仗势欺人,以大欺小,吆喝着一众狐朋狗友闹哄哄的加入过去。给出的理由是“你们声音太大,将我的常胜将军吓跑了。”
虽敌众我寡,但庄随遇这边的公子哥些显然身份更高一些。再者这几个满头草屑的纨绔子弟浑身酒气,明显喝醉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撒泼。
于是诗会上围堵的人群都眼神警觉的退后开来。
只有庄随遇揽着小神童的肩,笑嘻嘻的将人带走了。顺便留了个眼神,让那些朋友们再使劲儿闹出点动静来,好杀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威风。
等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庄随遇立马就被甩开了。
小神童年纪小,脾气却不小。被欺负得红着眼泪珠子打圈儿了,都还在逞强着充满敌意的瞪他。显然是把他和那群士子们混为一谈了。
二公子嬉皮笑脸的摸摸他的头,走了,不跟小屁孩儿一般计较。
第二天还写了封帖子送过去,给人介绍了麓山书院告休的老夫子作师父。
可惜小神童心高气傲,被京城的人伤透了自尊,硬着一股气,没去。
跑去老家从商去了。
不过好歹最后有点良心,临走前写了信过来别别扭扭的表示感激,又写了家在岭洲,回去后会给他寄特产。
自此,庄随遇也算是交上了一个差他多岁的小友。
两人早些年的时候不断往来互写趣事,到也算交情不浅。直到庄随遇成婚,自觉要做个挺天立地的好男人,安心在家陪伴妻子,这才渐渐少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