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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第160章 战后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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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战场。
死寂。绝对的死寂。
风停了。雪沫凝固在半空。铅灰色的天幕被彻底撕裂,露出其后深邃、冰冷、缀满星辰的夜空。星光惨淡,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无声地俯瞰着这片被彻底蹂躏的大地。
时间仿佛被魔神最后的湮灭所冻结,凝固在能量冲击波席卷而过的那一瞬。
巨大的、如同大地疮疤般的焦黑深坑,占据了原本冰封的河床中心。坑壁光滑如镜,边缘流淌着暗红色的、如同岩浆冷却后的琉璃状物质,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硫磺恶臭。坑底深不见底,只有袅袅的、带着焦糊与血腥气息的青烟缓缓升腾,融入冰冷的夜空。
深坑周围,是如同被无形巨犁反复耕犁过的焦土。冰层彻底消失,露出底下龟裂、翻卷、如同被烧焦的皮肤般的黑色泥土。破碎的玄铁重甲、扭曲的兵器残骸、断裂的旌旗旗杆、以及……更多无法辨认的、混合着灰白色石粉与暗红血痂的斑驳污迹……如同地狱的涂鸦,铺满了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血肉焦糊的恶臭、硫磺的刺鼻、金属熔化的腥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墓穴深处散发出的、万物凋零后的死寂阴寒。
没有哀嚎。没有呻吟。只有风掠过焦土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沉嘶鸣。
秦昭站在深坑的边缘。
玄色战甲早已破碎不堪,如同被巨兽撕扯过的破布,勉强挂在身上。凤翅紫金盔不知去向,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凝固的血污和黑色的尘土。脸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几道细小的伤口渗出暗红的血珠,混合着干涸的泪痕,勾勒出触目惊心的沟壑。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微微佝偻着,拄着那柄光芒彻底黯淡、剑身布满细密裂纹的“血魄”剑,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她的目光,空洞、死寂、没有一丝焦距,死死地“钉”在深坑的中心。那里,空无一物。没有魔神,没有噬魂枪,没有……萧战。只有袅袅的青烟,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毁灭。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一阵刺骨的寒风卷过,带着深坑边缘的焦土碎屑,抽打在她脸上。她猛地一颤!如同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
“萧……战……”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低喃,从她干裂、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深入骨髓的空洞。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前。那里,玄甲破碎,露出底下紧贴肌肤的……一枚温热的、散发着微弱赤金色光芒的符咒印记。印记的形状,正是那枚消失的血玉符咒!此刻,它不再是一件外物,而是如同烙印般,深深融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印记中心,一点微弱却恒定的温热,如同沉睡的心脏,轻轻搏动着。
她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握剑的手。动作僵硬、迟缓,如同提线木偶。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上胸口那温热的印记。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胸口的温热感陡然加剧!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熟悉气息与无尽悲怆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心防!
“呃啊——!!!”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凄厉嘶吼,猛地从她喉咙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绝望、与失去一切的疯狂!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在寂寥的荒原上发出的最后哀鸣!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焦黑冰冷的土地上!膝盖砸在坚硬的焦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浑然不觉!
“萧战——!!!”
她猛地俯下身!双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温热的印记!身体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在焦黑的泥土上,瞬间被高温蒸发,只留下深色的湿痕!
“你回来……你回来啊——!!!”
“你说过……要等我……要一起看日出……”
“你说过……无论在哪里……都会看着我……”
“骗子……你这个骗子——!!!”
她嘶声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调!手指死死抠进胸口的皮肉,仿佛要将那枚温热的印记挖出来!指甲划破皮肤,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混合着泪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被生生挖去心脏、灵魂被彻底撕裂的、无法形容的剧痛!
“陛下……陛下!”一个嘶哑、带着无尽悲痛与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虎!他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魁梧的身躯布满伤痕,玄铁重甲碎裂大半,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胸膛。他踉跄着,几乎是爬行着,来到秦昭身后不远处。看着那跪在深坑边缘、哭得撕心裂肺、如同失去一切依靠的孩子的女帝,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虎目瞬间通红!泪水混合着血污,滚滚而下!
“陛下……保重龙体啊!”他嘶声喊道,声音哽咽。
紧接着,拓跋烈、林墨、谢瑶、周淮安、李岩、福伯……七位星位将领,以及更多幸存的、伤痕累累的士兵,挣扎着从废墟中爬起。他们有的断臂,有的瘸腿,有的浑身浴血,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言喻的悲怆。他们看着深坑边缘那道颤抖、哭泣的身影,看着那片吞噬了他们无数袍泽、也吞噬了摄政王的焦土深坑……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所有还能站立的士兵,无论伤势多重,都挣扎着,朝着深坑的方向,朝着那道哭泣的身影,重重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埋下!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泪水无声滑落!
“陛下——!!!”
“摄政王——!!!”
“大靖万岁——!!!”
震天的呼喊声,带着哭腔,带着悲愤,带着无尽的哀思与……最后的忠诚,在死寂的战场上轰然响起!声浪震得焦土簌簌落下!
赵虎强忍剧痛,单膝跪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陛下!魔神……已灭!天下……已定!摄政王……他……他……功在千秋!永垂不朽!”
“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以安……社稷!以慰……摄政王……在天之灵——!!!”
“天下……已定?”秦昭缓缓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眼前跪倒一片的将士。她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胸口那温热的印记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搏动的温热,仿佛在触摸着那个人最后残留的气息。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空洞的弧度。
“天下……定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呼喊与哭泣,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如同冰锥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可……我的天下……”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胸口的印记上,与那微弱的赤金光芒交融。
“没有……他了……”
话音落下,如同最后的力气被抽干。她身体猛地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瘫软在冰冷焦黑的土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焦土,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抽泣。只有那只手,依旧死死地、紧紧地按在胸口那温热的印记上,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与那个人……最后的、唯一的联系。
残破的玄色披风,如同战败的旗帜,覆盖在她蜷缩的身体上,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
深夜,临时营地。
巨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驱散着深冬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死寂与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苦涩的气息、伤者压抑的呻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简陋的营帐内,秦昭静静躺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她已换下破碎的战甲,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中衣,墨发披散,脸上泪痕已干,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胸口的衣襟微微敞开,那枚赤金色的符文印记清晰可见,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温热光芒,如同沉睡的星辰。
福伯佝偻着身子,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深重的悲痛与担忧,浑浊的老眼红肿不堪。他看着榻上如同易碎琉璃般的女帝,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轻轻放下汤碗,拿起一块温热的湿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额角的冷汗和残留的泪痕。
帐外,传来压抑的交谈声。
“……赵将军伤势如何?”是谢瑶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沙哑。
“断了两根肋骨,脏腑震伤……但……性命无碍……”军医(龙套)的声音低沉,“拓跋将军左臂骨折……林墨大人内伤极重……周尚书昏迷不醒……福伯他……强撑着……唉……”
“……阵亡将士……清点出来了吗?”赵虎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
“……‘七杀营’……十不存一……‘贪狼’、‘破军’……伤亡过半……凉国铁骑……折损三成……”另一个声音(龙套)哽咽着汇报,“具体……具体数字……还在……”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伤者压抑的呻吟。
秦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睁眼。胸口的温热印记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仿佛在回应着帐外的悲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将那只手更紧地按在胸口。指尖传来的温热,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不是那么冰冷的东西。
“世子……老奴……对不住您啊……”福伯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语在榻边响起,他枯瘦的手颤抖着,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您让老奴……照顾好陛下……老奴……老奴……”
老管家再也说不下去,老泪纵横,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秦昭依旧闭着眼。泪水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苍白却带着温润笑意的脸,听到了那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琬卿……让我……来……”
“等我……”
那最后两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天下已定。
魔神伏诛。
山河永固。
可她的世界……崩塌了。
只剩下胸口这一点点……微弱的温热。
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毛皮里。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只有那只按在胸口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点温热,永远烙印进自己的血肉里。
营帐外,寒风呜咽。
营帐内,死寂无声。
唯有那枚赤金符文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如同心跳般的温热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