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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


  •   山茶花瓣沉甸甸的触感还黏附在指尖,那股浓到令人窒息的腥甜花气裹着山风被一起强行塞入车窗缝隙。
      轮下是盘旋下降的碎石子路,吉普车每一次颠簸都震得脏腑嗡嗡作响。
      车窗外,猩红花海留下的残光还顽固地灼烧着视网膜边缘,像一泼甩不脱的滚烫血浆。
      哥绷直的指关节攥着方向盘,骨节在皮肤下隆起锐利的白线,每一次因剧烈转向而爆出的青筋都如同皮肉下冻僵的黑色河川骤然苏醒,奔突涌动。
      福尔马林的阴寒像地底渗出的湿气,早已织就一张巨网在城郊结合部等待。路旁的枯死老榆张着虬结的黑色枝杈,如同伸向天空、被瞬间炭化的巨爪。
      车子拐入熟悉巷口时,那股凛冽刺鼻的药水味已经霸道地攫取了流动的空气,顺着鼻腔黏膜长驱直入,沉甸甸地凿进肺叶深处。
      冷硬的水泥楼板缝隙里,渗出经年累月的死亡和化学药剂共同腌渍的陈旧锈味。
      崎华就立在解剖楼投下的巨大阴翳里。他像是那冰冷建筑本身延伸出的一块深色部件。
      旧警服外套洗得发灰,肩头的布料被宽厚骨架绷得平直,透着一股被无数次浸透汗水碱渍又被寒风强行冻硬后的硬壳质感。他微微斜靠在粗糙水泥墙上的一条雨水污痕旁,左臂自然垂落,但右手插在那件旧警服外套侧兜深处,隔着粗厚布料也能看出指掌将某件冷硬之物攥紧抵靠在髋骨上的清晰轮廓。
      没有灯光愿意眷顾此处,他的面庞连同整个身形都融在深重的阴影里,只有嘴角咬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过滤嘴,在晦暗背景里留下一道苍白的竖线。
      风掠过废弃纸箱堆积的角落,卷起破碎的玻璃纸屑和灰尘,旋舞着掠过他沉静的、如礁石般钉在地面的靴子,扑上同样凝滞的裤脚。
      吉普车粗暴的引擎声撕裂死寂。车未停稳,哥推开车门的瞬间带起的气流如同沉闷的皮鞭抽在空旷墙面上。
      轮胎在砂石地上刮擦出尖锐的呻吟。
      崎华的视线从巷子口飘忽的黑暗处缓慢移动过来。
      如同缓慢调整狙击点位的枪管,最终稳稳锁定在哥绷紧如拉满硬弓的侧颈上。那目光里没有波澜,像一潭吸尽所有光线的死水,却沉得足以将人溺毙其中。
      插在口袋里的右手纹丝不动,只有嘴里那根白色烟蒂被上下牙齿极其轻微地碾磨了一下,滤嘴的海绵被压缩变形。
      “阿晚。”崎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砾摩擦冰冷的金属管道内壁,不带一丝上扬的询问尾调,仿佛只是确认两个冰冷的坐标点。
      目光擦过哥的肩膀,没有在我脸上过多停留,仅仅是在那个从车后座被我下意识紧抱着、一路至此几乎成为手臂延伸部分的冰冷黑匣子上短暂定焦了一瞬。
      那匣子吸收着一切光,像块小型冻库。
      哥的下颚线条在昏暗中绷得更紧,牙关咬合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说。”一个字,砸在冰面上,带着强行砸开的裂纹。
      “你母亲的事。”崎华喉咙里滚出一声更低的浊气,像冻住的发动机缸体强行摩擦。他终于慢吞吞地抽出一直紧插在右裤袋里的手臂。
      动作僵硬,仿佛冻住了。
      手里握着一只常见的廉价透明证物袋,袋子四角用封口胶条粘得严丝合缝。里面并非什么精密复杂的物品,只有一薄片暗红色的、边缘卷曲不规则的东西——像被硬生生撕下一块风干内脏的边角料。血彻底成了凝结的暗褐色,质地既不是完全干硬的皮革,又保留着一丝让人极其不适的濡湿粘腻感。它就那样静静躺在冰冷透明的塑料囚笼里,如同一小块刚刚出土、被强行从整体剥离的腐败脏器切片。
      “今天清晨,老厂区废弃冷却塔顶发现的。”崎华将塑料袋往前递了一寸,动作带着某种机械的漠然,“这是当时附着在冷却塔边缘一块断裂锋利铁皮茬口上的东西。”他顿了顿,喉咙似乎被异物硌住,声音愈发干涩磨耳,“……技术部分析了组织残留物,和你母亲档案里的DNA图谱吻合。初步判断,是……撕裂伤创口上的组织碎片,被那断茬刮拽下来的。”
      嗡鸣声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仿佛所有声音被强行抽空后又瞬间灌满滚烫的铅汁。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不是京北山谷里的花海,是滚烫的血浆迸射!尖锐的、带着锈蚀铁腥的金属摩擦声撕裂鼓膜!视觉碎片般散落:悬在冰冷高空的身体、绝望挥舞的手臂、然后是被巨大垂直重力狠狠掼向那根狰狞突出的、断裂铁齿状的金属残茬——呲啦!皮肉骨骼被强行撕扯割裂的声浪!
      “谁干的!”哥的声音炸开!不似人声,如同垂死猛兽胸腔里挤出、混着血沫的啸叫。他一把夺过那只冰冷的证物袋!塑料袋在他紧攥的拳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瞬间被捏成一团!他手臂肌肉贲张虬结,青筋暴突,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挤压那片塑料下的“血皮”而发出骇人的咯咯声!那点暗红色的污物在透明牢笼里如同被碾压的濒死肉虫,不堪承受地扭曲变形。
      哥猛地上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山般撞向崎华!脖颈间的肌肉如同钢索剧烈扭绞着!血丝瞬间爬满他因暴怒而外突的眼球!瞳孔深处是彻底焚毁后的死黑与混乱飓风。
      “说话!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刀锋反复捅刺在冻结的空气壁垒上!
      崎华在他巨大的咆哮冲击下,肩头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脚下生根般依旧稳固。他抬起眼,目光像穿过哥的身体、穿过冰冷的黑匣子、甚至穿过整座解剖楼厚重的砖墙和凝固药水冰层,钉在了某个遥远又极度危险的坐标点。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次,似乎咽下了某种冰冷粘稠的真相毒血。
      “……手法。”崎华的声音再次响起,低哑平稳得如同播报一则无关紧要的陈旧档案,“……和二十年前,你父亲那场车祸的痕迹模拟报告……吻合度接近九成。”
      那双沉淀着冰渣的眼睛精准地锁住哥眼底那团疯狂燃烧的风暴核心,“那种,伪装成卡车失控侧滑、将轿车碾压挤压、碎片化的高速撞击形态……再后来,碎片清理现场失火,残留物烧得干干净净……”
      空气瞬间凝固!
      福尔马林的气味幻化出刺骨冰针穿透五脏!
      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刺破雪幕的、卡车暴虐凶悍的独眼!父亲那辆突然失控扭曲变形的金属甲壳……然后是被爆炸引燃的汽油流淌过残骸、吞噬掉最后痕迹的冲天烈焰!
      哥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高速冲击波贯穿!
      他高大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像是要立刻倾覆崩塌!攥着那团暗红污物塑料袋的拳头松开了半分,发出粘腻滑脱的刺耳摩擦声。
      “啪嗒。”
      很轻微的声音。
      是我怀中那只始终紧抱着的、包裹着瓷白颅骨顶盖模型的黑匣子滑落下来,一端重重砸在哥的脚面上,又滚落在我脚边冻硬的灰黑色冰碴混合污泥的地面。
      匣体在撞击处沾上肮脏的湿痕。
      哥僵硬地、如同锈死的轴承般一格格地扭动脖颈。
      目光越过崎华冰冷如石的肩头,越过自己仍紧攥着血污塑料袋的拳头,越过了脚下沾污的黑匣子……最终,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
      不再是飓风,不再是熔炉。
      而是冰冷的宇宙尘埃深处,一具被瞬间彻底抽空了所有生命支撑的、轰然崩塌的骨架残骸。
      一种绝对的死寂和虚脱感弥散开来,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浸染了周遭所有空气。
      他瞳孔深处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空茫。
      空气里福尔马林的冷酷药味混合着远处垃圾堆陈年冰冻腐败物的低劣酸腐气息,与证物袋里那微不可察的血腥焦糊味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被迫吸动的肺腑之上。
      哥攥着那团塑料袋的指关节开始轻微地、无意义地抽搐,仿佛被一股来自地狱的极寒电流反复穿透。
      漫长的死寂中,崎华沉默如寒夜中的守望石碑。
      插在裤袋里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探出,以极其轻微的幅度、用一种非公开场合允许的、几乎只能称之为擦碰的角度,极其迅速地用指背外沿蹭了一下哥僵持在身侧的左臂手肘下方——靠近三头肌末端肌腱的位置。那是一处绝对私人、也极度脆弱的位置。接触快如电火,又重如铅坠。随即收回,插入另一侧的衣兜,仿佛从未动过。那一下触碰带着硬茧摩擦过厚实冬季衣物表面粗糙纤维的微妙触感,短暂却清晰得如同烙铁。
      然后,崎华缓慢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冰冷的空气进入肺腔的声音都沉重如拉风箱。他将嘴里那根一直只咬在齿间、从未点燃过的香烟抽出过滤嘴。苍白的滤嘴上留下了几道深刻的咬痕印。
      他无声地将那根沾着唾沫和齿印的香烟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那件旧警服左胸的贴身口袋里,隔着粗糙布料用力按了一下,确认它紧紧贴在了警徽冰硬棱角的正上方。最后抬眼,目光像两道探照灯光柱,分别在我脸上和哥那彻底凝滞成冰塑般的侧脸轮廓上停留了一秒。
      眼神沉重、坚硬、像封冻了整个北极的海冰。
      没有道别,只有靴底碾过冰碴和碎石的粘涩声音在身后远去,混入城市尽头机械噪音的无尽背景。
      哥依旧僵立着。
      手里的塑料袋因松开的力道微微滑开一点缝隙,那块暗红色的不详物质在袋底折出的褶皱里,像一小片凝固的地狱污血。
      我弯腰,指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泥土、融雪和冰碴混合的冰冷湿意立刻透过薄手套侵入皮肤。沾污的黑匣子被重新捞起,如同拾回一块坠入岩浆深处的寒冰。
      匣体脏污冰冷,沾着地底最底层的污垢。
      哥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被瞬间抽走了全部神采的眼珠,在灰暗天光下蒙着一层死寂的、如同磨砂玻璃般的阴翳,死死攫住我怀抱黑匣的动作。
      他的视线不再聚焦于我的眼睛,而是沉坠着,无比缓慢地、异常精确地滑过我的小臂,最终,凝固在我被黑色硬壳包裹着的前臂——肘窝内侧那片被厚衣物层层覆盖、实际上却无比脆弱的三角区域上。
      那片皮肉之下,隐藏着极粗大肱动脉奔涌流淌的声音……和搏动的节奏
      他的喉结,在死寂中极其迟缓地、沉重地滚动了一下。
      像巨岩在冰川深处碾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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