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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沉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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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时为方沉视角)
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
阳光穿透海面,像碎金一样洒在我眼前的浅滩上。
这是我看了无数次的景色,今天却觉得格外刺眼。
肺里的空气带着一股铁锈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在拖动锚链。
他们说,会游泳的人溺死在海里,很绝望。
他们不懂。
绝望的不是溺水,而是明明深爱着这片海,却不得不选择在其中长眠。
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没,放弃所有求生的本能,只为了一个再也无法触碰的彼岸。
蒲简。
这个名字像一根温柔的毒刺,扎在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今天又看到他了。他站在远处的礁石上,像一只随时准备飞走的海鸥,纤细,明亮,与这片沉重压抑的蓝格格不入。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眯着眼望向这边,不知道在看海,还是在看我。
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片无人能渡的海。
我是困于深海的鲸,他是翱翔于天的鸥。我的世界是无声的压力与庞大的孤独,他的世界是自由的风与耀眼的光。
我曾妄想用脊背托起他,为他造一座孤岛,却忘了我的深海会溺毙他的翅膀,他的天空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奢望。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咆哮,像暗流一样冰冷刺骨。“家族”、“名誉”、“耻辱”、“正常”……这些词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越缠越紧。
我越是挣扎,缠得越死,连累得他也遍体鳞伤。我看得见他眼里的困惑和逐渐熄灭的光。
“方沉,我不明白……”
他上次这样对我说时,眼神纯净得像月光下的海面,里面盛满了被伤害却不知缘由的委屈。
我想告诉他。
蒲简,你不明白就好。
你不必明白这深海下的暗流汹涌,不必明白那些肮脏的交易和冠冕堂皇的诅咒。
你只需要记得阳光的温度就好。
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更深地沉入我的沉默里。
我的爱是52赫兹的鲸歌,震耳欲聋,却无人能听。
或许,我也从未真正学会用他能听懂的方式去爱。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最后一次走向大海。
海水漫过脚踝,小腿,胸膛……冰冷的感觉熟悉而亲切。这才是我的归处。
我回头望了一眼岸的方向,那片他站立过的礁石,空空如也。
很好,他今天不会看见。
这很好。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纵身向前游去。
我不是去游泳。
我是去赴死。
力量在一点点流失。肌肉从灼热变得冰冷。咸涩的海水呛进口鼻,取代了空气。
生理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疯狂地想要挣扎,想要浮出水面。
可我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眼弯弯的,像月牙。
是他笨拙地给我处理晒伤时,冰凉的指尖。
是他一遍遍问我“方沉,你冷不冷”时的嘟囔……
蒲简,你知道吗?
我比你想象中的,更爱你。
所以,我选择松开手。
我放任身体变得沉重,像一块真正的礁石,挣脱了所有光的诱惑,向着永恒的、绝对的黑暗沉沦下去。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胸腔,耳膜轰鸣。那感觉不像被吞噬,更像是一种回归。一种残酷的、彻底的拥抱。
最后的意识里,世界是一片温柔的蓝。没有声音,没有责难,没有那些他永远不必明白的肮脏与沉重。
只有我,和我那场无人见证的、盛大而寂静的……落幕。
海水最终灌满了一切。
意识像退潮一样,从四肢百骸抽离。
最初的恐慌是本能,是亿万年前刻在基因里的求生欲在尖叫。
肺叶像被攥紧的海绵,疯狂地索取着不存在的空气,喉咙和鼻腔火烧火燎,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向上!向上!
但我对抗着它。
我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命令自己张开嘴。
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涌入,那不是温柔的拥抱,是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占领。
它挤走最后一点空气,灌满喉咙,冲进气管,像冰冷的铁链,猛地勒断了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
疼。
是一种炸裂般的、窒息的剧痛。
但比剧痛更清晰的,是声音。
岸上的喧嚣、父亲的咆哮、世俗的窃窃私语……
所有那些嘈杂的、令我疲惫的声音,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寂静。
只剩下海水在耳膜旁流动的嗡鸣,那声音低沉、恒定,像一首为我独奏的、来自深渊的安魂曲。
然后,光也消失了。
眼前的蓝从明亮变为幽暗,再变为彻底的漆黑。太阳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一个我再也无法回去的彼岸。
我的身体在下沉,不断地下沉。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地挤压着我,像一种冷酷的抚慰。
很奇怪,我不再感觉冰冷,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暖意从身体内部弥漫开来,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羊水。
蒲简的脸,在最后的黑暗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哭泣的,不是困惑的,是笑着的,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迎着海风,眼睛亮得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真好。
原来死亡不是结束。
是一场漫长的失眠。
是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担,沉入一场无人打扰的、永恒的安睡。
最后一个念头,轻得像一个泡沫,从混乱的意识中浮起,然后破灭——
从此……
再无……
痛楚。
我的世界,终于……
静了。
最后的呼吸化作一串孤寂的气泡,升向海面——一个永远不会再到达的世界。
而身躯,开始向万丈深渊坠落,那是一场缓慢、庄重、而又无比盛大的葬礼。
没有哀歌,没有目送。唯有永恒的黑暗与高压,沉默地接纳了这份沉重的礼物。
——我愿为你成鲸,坠入无人之海。以我的沉寂,换你的汪洋;以我的消亡,成全你的浩瀚。愿你永不所知,这海平面之下,我曾为你举行过怎样一场无声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