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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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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跨年钟响。
鞭炮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绵延的烟花带着破空的尖锐声响,从漆黑寂夜里撕开一个口子,随即漫天铺陈,舒展成浩瀚光海,火树银花璨耀如同白昼。
这一夜醉鬼们喝得尽兴。
唯陆为时仍清醒,慢吞吞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剩菜,虚弱地倚着桌角一转身,入眼就是闹簇成一团,推推搡搡,打打闹闹的好友们。
相似的回忆画面在脑海中浮现交叠,陆为时左手苍冷的指节蜷起,抵在灰败的唇前,咳得歪了头,无奈失笑。
——往常这种酒局,他从来是喝得最欢,闹得最疯的一个。
等醉到昏了头,两眼一闭一睁就是中午,从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一天又一天,一年接一年。
这次,终于轮到他给这群人收拾烂摊子了。
胸口里沉闷难忍的不适翻涌起伏,陆为时扶着牛高马大的邓文,体力不支导致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情急之下,陆为时左手托拽稳住邓文,右肩承了力重重磕在墙边,疼得嘶一声,忍不住龇牙咧嘴,哂笑一声:“真是报应。”
一群醉鬼,欺负他一个病人,真的不讲道理。
可命途跌宕,世事无常,在数不清的高峰低谷,与生死离别中,竟还有这群人陪在自己身边。
也实在是,非常庆幸。
“……为时,为时。”邓文扒拉着出租车的车门,迟迟不肯进去。
陆为时又没力气强行把他给推进去,只能弯下腰,无奈又认真看着他:“怎么了?”
“……明年,你还跟我们跨年吗?”邓文问。
与其他重症患者不同。
为了照顾患者情绪,在面对重症患者时,医院会配合家属,尽量向患者隐瞒病情。
但陆为时身为心脏置换手术的主导者,注定是最了解自身情况的人。
临床试验走到这一阶段,器官衰竭与新型药物试用,都给身体机能带来了无法预测的反应。
他清楚自己各项生理指标已经严重偏离正常值,需要时刻忍受身体极度的虚弱,心脏被挤压般带来的剧痛。
陆为时知道他可能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什么承诺也不敢给,无论爱人还是友人。
“说话啊,傻呗,”邓文摇着他无力的右臂,皮肤凹凸不平,遍布伤疤的指节因神经坏死导致有些肌肉萎缩,催促他,“明年你还跟不跟我们跨?”
“跟啊,”陆为时将他手拽开,哭笑不得,“我活一年就跟你们跨一年。”
“……那你就多活几年,”邓文说,“活到我和若姝他们都结婚生子,大家还一块儿热热闹闹跨年。”
陆为时设想了一下那种情境,想到他们人到中年,脸上开始爬细小皱纹,头发半百,还要带着伴侣和几个小孩子一块儿胡闹,一如既往没正形儿的样子,居然觉得荒谬中还带几分美好。
只是……
“这么美好的事情,你哭什么。”陆为时无奈笑,抬左手给了他当头一爆栗。
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
在他记忆里,邓文上次哭好像还是刷到邓文暗恋了四年的女生发朋友圈官宣恋爱那回。
“你懂个屁,”邓文吃痛,被打傻了一样边流泪边笑,“就是美好的事物才会让人想要流泪啊!”
陆为时费半天劲,才将这八爪鱼般黏人的大老爷们儿关进车里。
重重关闭的车门发出一声沉闷有力的砰响。
陆为时左手摁在胸口前,气还没怎么能喘过来,就嗤笑一声:“中二病。”
中二的似乎还不止这一个。
刚才杵旁边一动不动,像根大白柱子似的Izzy突然开始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语出成调,噼里啪啦一大堆,听起来像是一段祷告,亦或赞美诗。
“……”陆为时咳嗽着默了半晌,“怎么,你小子是要把我就地超度了啊?”
“我在祷告上帝为你指引方向。”Izzy说。
“你信上帝?”陆为时疑惑。
“不信。”Izzy答。
“那你祷告什么?”陆为时复问。
“临时抱上帝脚。”Izzy手掌对合在胸前,手指交叉。
“上帝有说什么吗?”
“上帝说会宽恕你的罪恶。”Izzy说。
闻言陆为时当即扶着路灯,一脚给他踹车里,没好气道:“什么玩意儿他宽恕我,我宽恕他差不多。”
“说得棒极了,”车窗降下来,Izzy大逆不道地扯着嗓子,醉醺醺大喊,“去他妈的上帝——!”
声音随出租车飘远。
夜色渐浓,等将嬉闹的男生们全都送走,延绵不绝的烟花声就也平息得差不多了。
医院侧门人烟稀少。
冷风吹着透过树影漏下来的灯火,摇曳阑珊。
疲乏到仿佛有千吨重物压在胸口,难以喘气的窒息让陆为时皱巴了一张白净的脸,缓去很久,才发觉角落里还藏着一个人。
身影瘦瘦小小,投出来的影子却既高又长,总是利落地扎着一头马尾辫,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气质被压得严肃且古板。
能够留在心外科的女性比例其实很少。
但就是有这么一个特别不服输的女孩子,能够在长时间的规培与高压的工作环境中坚持下来,凭借一股心气走到现在,已然成为了心外科领域中的佼佼者。
昔年的李学妹,如今是他的主治医生。
真是一个,很让人敬佩的女孩子。
也不知是醉的还是冷风吹的,李若姝那双常年藏在厚重镜片底下,被强势气场掩盖,以至于常为人所忽略,形状可爱的杏眼稍稍泛着红。
只是眼底眸光并不天真无辜,而是坚定到执拗的平静,一字一顿,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承诺:“陆为时,你别担心。”
她站的位置与陆为时就在灯影之间,一个青石街上一个沥青路下,正好一远一近,一明一暗的距离。
李医生看向他,从镜片里透出来的目光笃定,语气淡然却仿佛胜券在握:“我会治好你。”
“好啊,”陆为时闻言弯唇一笑,抬眸接住了她眼底的光,“我相信你。”
老槐树被森寒的北风摇得簌簌作响,落叶打着旋儿。
陆为时吸了吸鼻子,半张脸裹在围巾里,太阳穴被吹得鼓胀发麻:“你打的车怎么还没到?”
李若姝目光闪躲,意味不明地瞥他:“……你管我。”
陆为时脑袋重得昏沉,视野逐渐有些发白涣散,手悄然往后撑着灯柱稳住身形,止不住轻咳几声,安慰她:“师妹,我这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也会在医院好好待着调养。你呢,就安心回去,过个好年吧。”
“怎么,”李若姝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打量他,“你该不会以为我没走,是因为担心你吧?”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的引擎轰鸣声突然打破沉寂,一辆重装哈雷戴维森如同蓄势待发的野兽般疾驰而来,一个漂移稳稳当当停到两人中间。
陆为时愣住:“?”
“别想太多,大师哥,我又不是江晚,懒得关心你哪里难受哪里疼,”李若姝轻车熟路,接过车主递来的头盔戴上,“我只是在等我男朋友接我回家。”
听听,这是亲师妹能说出来的话!?
陆为时看着他,觉得身形有些眼熟,可惜摩托车前灯的光太刺,加上头晕,看不大清楚,只能眯眼狐疑:“等等,你什么时候有的……”
“前几天刚谈的,喏,这就是我男朋友,”李若姝干脆利落地跨步上车,拍拍男人肩膀,“打个招呼。”
有被突然到的陆为时:“???”
“……”男人的手不自觉在摩托车把手上擦了擦,僵硬地装没听见。
“快点。”李医生不怒自威的气势一下上来了。
男人只好认命摘下头盔,讪讪转头:“嗨,陆学长。”
果然是个熟人。
当年清美艺术系大一师弟倒追北大医学院研二师姐的事儿,在校内也不失为一桩趣闻。
只是这师弟的风评么……从学生时期,到后面从摄影做起,成为娱乐圈有名的新人导演,一直都是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三心二意,在外着实没什么好名声。
故此看清他脸的下一瞬,陆为时就炸了毛:“李响!你这混账,勾搭别人就算了,居然敢勾搭我师妹!?”
“我我我……”男人神色有些窘迫,着急忙慌,被质问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李若姝看得好笑,主动将他手握住:“是我勾搭的他。”
“你不知道他有多少绯闻对象吗,”陆为时恨铁不成钢,“师妹啊,你不要这么颜控,看他好看就跟他在一起!浪子回头都是男人的谎言!这个男人已经脏了,你不能要啊!!!”
他半真半假,临风咳了个海沸山摇,悲天怆地的样子活像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一把病骨摇摇欲坠的模样,倒真唬住了李若姝。
李若姝下意识想下车扶他,目光触及远处,又笑一下,翻白眼嘲他:“少听风就是雨,少瞎管我闲事。”
“他要是偷摸着找别人,在外面有个小三小四的怎么办?”陆为时问她。
“世界上就剩他一个男人了?我非他不可吗?”李若姝很疑惑,“他找别人,分手不就是了。”
“你不怕伤心?”
“都决定在一起了,还怕会伤心?管好你自己,少他妈管我,”李若姝大抵也是喝高了,整日跟一群大老爷们儿相处的粗犷本性暴露无遗,醉醺醺给陆为时竖中指,“李响,走!”
她一句令下,摩托车主讪讪张了张嘴:“……学长再见。”
紧接着,腼腆的话音就淹没在了轰隆的引擎声中。
重型机车头部射出的光束尖锐刺目,将整条笼罩在夜色中的道路从黑暗中切割,点亮成一条光带,笔直通向无尽的远方。
而那辆重型机车的车主,就这样载着他心头珍藏了多年的女孩,朝崭新的一年奔赴而去了。
“你这……”陆为时瞳孔映着飞扬的火星,先是怒火中烧,后来见他们潇洒疾驰,化为光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又释然地笑起来。
都说人以类聚。
他们这群人啊,骨头都硬,脾气都倔,执着又叛逆,都只认自己的死道理,活在这世上忙得很,既要救人又要爱人。
选一条路就多困难曲折也绝不回头,爱一个人就任流言蜚语也奋不顾身。
人潮散去,冬夜里唯余寒风肆意嘶吼。
听着树叶相互摩挲发出吱吱沙沙的响声,陆为时才后知后觉,徒然有种繁华落尽的落寞。
不间断的冷气呼啸着渗过衣物透进皮肤,耳畔忽然响起起一阵耳鸣。
简直要了命。
像钢钉刺破耳膜直捣心脏,疼得陆为时张嘴“嘶”一声岔了气,呛进一口寒风,喉咙像被刀片割过,整个肺腑都是冷的,引出一阵难止的剧咳。
耳鸣还在继续。
陆为时单手捂住耳朵,难受到缓缓弯了腰低下头,想转身回医院,却头晕目眩到腿脚发软,一个踉跄——
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跌撞进了一个,带着些微酒气,温暖的怀抱里。
下一刻,一只手毫无偏差,捂在了他耳朵的位置。
“……阿晚。”陆为时无意识低喃了一声。
还是这个人。
或者说,总是这个人。
捂在耳边的指节还有些泛凉,带着些微冷意。
想来,江晚应该已经在没人在意的地方守候了很久,沉默地注视陆为时,从好友簇拥众星拱月,到人群散尽,只身孤影。
爱人的怀抱是筋疲力竭不堪重负后最温热赤诚的倚靠。
陆为时头还晕着,虽看不清东西,但在接触到江晚体温的刹那,整个人就已经放松了警惕:“……你怎么出来了?”
“哪里难受?”怀抱的主人声音有些急切,“耳朵吗,还是头?”
他缓缓摇头,身上冷的直打哆嗦,借着江晚手上扶过来的力才能站起身,虽然视野仍然模糊,却本能地笑着安慰江晚:“没大事,只不过是不小心……呛了口风。”
这人大概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笑意有多勉强。
尤其在昏黄的灯影里,一张脸苍白虚弱到简直像黑暗里飘荡的孤魂野鬼。
江晚偏头眺一眼,估算这里离实验楼还有些距离,就没理会他的逞强,皱眉说:“我背你?”
陆为时向来也是个脑回路异于常人的,闻言非但不觉得难为情,反而有点儿兴致盎然:“……真的?”
于是江晚面无表情蹲下来。
“我要怎么做?”陆为时脑袋还昏沉着,稀里糊涂也蹲下来,从后背搂住他。
“扶稳。”江晚话音刚落,陆为时只觉得有一瞬的腾空感,反应过来以后,人已经在江晚背上了。
抬头是明月高悬,星辰漫天。
夜幕的远处是一片渐变的深蓝。
天好像也没有这么黑。
陆为时双手绕过江晚脖子,嗓音还余着隐忍不适的哑,气若游丝,话音却带笑,肉眼可见的开心:“你怎么总能在我最不舒服的时候捡到我啊?”
“你不舒服的时候太多。”江晚言简意赅。
“你背着我,累不累?”
“累什么?”江晚背着他,甚至还掂了掂陆为时的身量,嫌弃,“还没我的杠铃一半重。”
等他的病痊愈,一定要将他养胖一点。
江晚这样想着。
陆为时实在疲乏倦怠,趴在江晚肩膀,思绪已经有些混乱:“上一次这样背我的人,还是我爸。”
江晚默一下:“那你喊我一声爸?”
陆为时:“?”
恹恹的病鬼被逗笑了,咳嗽不止,可眉梢眼角喜悦的神采飞扬,左手突然抵住江晚皱起的眉骨,仔仔细细地抚摸:“上一年,挺值得开心的。”
开心?
这人真是纯傻子。
发生了这么一桩改变命运的意外,从医生到病人,从风光无限的生直接被推到病痛不断的死边缘,回首过往,居然还能觉得开心。
江晚神色后怕地沉默半晌,无奈又生气地问他:“命差点都没了,开心什么?”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意外,我却还能有命活着;身边的人都在身边;大家在平凡与枯燥中所努力追求的,也都逐渐有了结果,都正在走向我们想要的未来……”
陆为时笑一下,倾身凑近他的耳廓:“最值得开心的是,我们发现我们彼此相爱。”
真要算的话,如果不是颈花症,他们真的错过了很多时间。
这样说来,颈花症反而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所以阿晚,不要再为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难过,不要为我难过,”陆为时轻轻吻他耳朵,温声说,“未来,你一定要天天开心。”
无论这个未来里,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