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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尘埃落定与生命馈赠:呼吸 ...

  •   女儿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在家里举办了小型的庆祝会。青竹的母亲也来了,她带来了亲手编织的毛衣,抱着孙女,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看着她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中充满感激。

      吹灭蜡烛后,女儿用沾着奶油的小手,好奇地指着墙上我们新挂上去的一张放大照片——那是我们一家三口最近在阳台上的合影,阳光灿烂,笑容真切。

      “爸爸妈妈,宝宝!”她奶声奶气地说。

      “对,是我们。”吕青竹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然后看向我,眼中是无需言说的安稳幸福。

      那一刻,窗外夕阳正好,金色的光芒洒满客厅。

      我曾迷失在深夜的狼群,也曾沉溺于自我献祭的幻想。但最终,我走出了那片迷雾重重的森林,没有变成被咀嚼吞咽的残骸,而是学会了如何耕种自己的土地,如何建造属于自己的、坚固而温暖的房屋。

      那碗夹生饭,我终于咽完了最后一口。而此刻我手中的,是刚刚出炉的、香甜柔软的新米。它滋养着我,也滋养着这个家。

      过去的梦或许曾发霉,理想或许曾腐烂,但它们都化作了土壤深处的养分。而年少时那个追梦的自己,并未死去,她只是蜕变成了一个新的、更坚韧的形态,牵着现在这个我的衣角,一起走到了今天这片开阔的光明之地。

      我不再是那只羊。我是经历过风雨的树,是能够提供荫蔽的屋檐。

      女儿五岁那年,我们送她去了小区附近的幼儿园。她继承了吕青竹的好奇心和我的一点执拗,对世界充满了无数个“为什么”。某个周末,她蹲在书房门口,指着那个依旧放在角落的纸箱,仰头问我:“妈妈,那里面住着故事吗?”

      孩子的直觉有时精准得可怕。我怔了怔,走过去,和她一起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也许住着一些很久以前的故事。”我轻声说。

      “可以讲给我听吗?”她的大眼睛眨呀眨,充满了期待。

      我看着她纯净无邪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些过往,那些信,那个名叫吕教授的人…它们太过沉重和复杂,远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能够理解的。但我也意识到,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是构成今天这个“妈妈”的隐秘脉络,它们不该被永远封存在黑暗中,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被讲述。

      我打开纸箱,没有去拿那封信,而是翻出了那几本实验记录本。我指着里面一幅我当年手绘的、略显稚嫩的细胞结构图,对她说:“看,这是妈妈很久以前,像你现在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画下来的。”

      女儿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泛黄的纸页。“妈妈画得真好。”

      “那时候,有一位很好的老师,”我斟酌着词句,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更柔,“他教会妈妈很多很多事情,比如怎么把图画得更准确,怎么耐心地寻找答案。他很聪明,也很善良。”

      “像爸爸一样吗?”在她的小世界里,爸爸几乎是“聪明”和“好”的代名词。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直接比较:“嗯,他和爸爸一样,都希望妈妈能变得更好,能快乐。”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被记录本里各种奇怪的符号和图表吸引过去了。她没有再追问关于那个“老师”的更多事情。

      但这次对话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涟漪。晚上,等女儿睡熟后,我走到客厅,发现吕青竹正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

      “今天女儿问我,箱子里是不是住着故事。”我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低声说。

      他的身体微微一顿,然后覆盖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那是一位很好的老师的故事。”

      吕青竹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将我拥入怀中。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轻轻拂过我们的脸颊。

      “也许,”他沉吟着说,“是时候把这些故事,安放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了。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更好的记住。”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个纸箱像一个小小的墓碑,标记着一段被封存的往事。而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去重新安葬它,用一种更从容、更坦然的方式。

      又一个春天,我们带着女儿回了我的老家。老屋后山有一片安静的坡地,那里长着一棵巨大的老樟树,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我们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我亲手将那个纸箱放了进去,里面是那些笔记、书籍,以及那封最终没有被烧掉的信。

      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女儿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庄重,安静地靠在我腿边,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裤脚。

      “就在这里吧。”吕青竹轻声说,“有阳光,有树,很安静,也很好。”

      “嗯。”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即将被泥土覆盖的箱子。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释放。仿佛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和解,终于在此刻完成了最后一个仪式。我们将泥土缓缓填回,踩实,然后移来几块溪边的石头,随意地堆放在上面,像个不经意的小标记。

      做完这一切,我们牵着手下山。女儿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追逐着一只蝴蝶。

      走着走着,吕青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而坚定:“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里盖个小房子吧。夏天来避暑,冬天来看雪。”

      我侧过头看他,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失眠的夜里,我对自己窝囊人生的痛斥,对那碗“夹生饭”的绝望。而此刻,牵着身边这个男人的手,看着前方欢笑的女儿,脚下是踏实而温润的土地。

      那碗夹生饭,我终究是咽完了。并且,用自己的方式,种出了新的、饱满的稻谷。

      “好。”我紧紧回握他的手,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山风吹过,带来新翻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老樟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悠长而温和的叹息,又像一句跨越了时空的、最终的祝福。

      我们都没有回头。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些。女儿终于追上了那只翅膀带着金粉的蝴蝶,兴奋地小脸通红,小心翼翼地将合拢的手掌举到我面前。

      “妈妈,你看!我抓到光了!”

      我蹲下身,看着她从指缝里隐约透出的那一点闪烁,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是啊,她抓住的不是沉重的过往,而是此刻跳跃的光。

      “真厉害,”我笑着摸摸她的头,“不过,我们让光飞走好不好?它可能还要回家找妈妈。”

      女儿歪着头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蝴蝶振翅飞起,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消失在葱郁的树梢。她仰着头,眼中没有失落,全是纯粹的惊叹和满足。

      吕青竹站在我们身后,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晚些时候,他把照片发给了我。照片里,女儿仰着小小的脸庞,眼神追随着光的方向,而我侧蹲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背景是苍翠的山峦和那棵沉默的老樟树。

      他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他的手机屏保。和很多年前,他父亲设置的那张照片,截然不同。

      生活继续以它平稳而坚实的节奏向前。女儿上了小学,我和吕青竹的工作依旧忙碌,但总会在周末空出时间,三个人一起去公园骑自行车,或者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动画电影。那个山坡,那个老樟树,那个小小的石堆,我们没有再特意回去过。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时常祭奠的符号,而是真正成为了我们情感地貌中一个平静而自然的部分。

      又过了几年,女儿十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套精美的绘画工具和一沓厚厚的素描本。她从小就对画画展现了极大的兴趣和天赋。

      她欣喜若狂,当即就趴在客厅的地板上开始涂鸦。画了很久,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我:“妈妈,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记忆中那个枕头下发霉的梦,那个在床底腐烂的、年少追梦的自己,那个画面又一次浮现,但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酸楚,而是一种恍如隔世的平静。

      “妈妈小时候啊,”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拿起一支炭笔,在纸的边缘无意识地画着线条,“想过很多。想过当科学家,像…像那位老师一样,去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也想过,能不能用自己的手,画出心里看到的世界。”

      女儿的眼睛亮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吗?”

      “嗯,很像。”我点点头,“只是后来,妈妈走了另一条路。但你看,现在我的梦想,在你这里又活过来了。”

      她似懂非懂,但显然为这种“传承”感到高兴。她拿起一支崭新的画笔,蘸上鲜艳的蓝色,开始涂抹她心中的天空。

      我看着她的画,色彩大胆,线条飞扬,毫无拘束。那是我从未抵达过的、也永远无法回去的纯粹与自由。但此刻,我心中没有遗憾,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欣慰。

      我曾经断裂的、蒙尘的梦想,它以另一种方式,在我女儿的生命里,变得如此鲜活而蓬勃。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轮回未必是玄妙的命运,它或许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瞬间里——我们未尽的旅程,由所爱之人无意间接过,并欢快地跑向了我们未曾想象过的远方。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宏大的实现?

      吕青远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看着地上专注画画的小小身影,又看看我,轻声问:“在想什么?”

      我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很甜。

      “在想,”我微笑着,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身上,“原来所有的迷失和挣扎,最终都是为了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这个能够静静看着她画画的地方。”

      他沉默地揽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看着女儿。夕阳透过窗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稳稳地投映在女儿和她的画纸上。

      窗外偶尔传来归家车辆的鸣笛声,隔壁邻居炒菜的香气隐隐飘来。

      世间万物,仿佛终于各得其所。

      女儿,我们叫她小竹,继承了外祖父的名字,也似乎继承了他那份沉静的观察力。她不再满足于涂抹鲜艳的色彩,开始试图用画笔捕捉更细微的东西——爸爸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妈妈冲泡咖啡时袅袅升起的热气,窗外雨滴在玻璃上划过的痕迹。

      她的画变得安静,却更有力量。

      我和吕青竹小心地呵护着她的这份天赋,从不刻意指导,只是提供无尽的画纸和颜料,还有默默的陪伴。书房的那个角落,曾经放置那个尘封纸箱的地方,如今摆满了她的画作和工具,明亮而充满生气。

      小竹十二岁那年,学校布置了一个关于“家族记忆”的创作项目。其他孩子有的画全家福,有的画老房子,小竹却陷入了沉思。

      晚饭时,她忽然问:“妈妈,我们家有没有…那种很老很老的东西?不是相册里的,是能摸得到的,带着以前的味道的。”

      我和吕青竹对视了一眼。那个山坡,那个石堆,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起。

      “为什么问这个?”吕青竹温和地问。

      “我想画‘时间’。”小竹努力组织着语言,“不是钟表那种,是…沉淀下来的,摸上去有点粗糙,闻起来有泥土和旧纸张味道的那种‘时间’。”

      我的心轻轻一颤。她的感知,精准得让人心惊。

      第二天是周末,吕青竹开车,我们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山坡。老樟树依旧枝繁叶茂,比几年前更加苍劲。那个由几块溪石堆起的小小标记,几乎被茂盛的青草和落叶覆盖,但仔细寻找,依然还在。

      我们没有惊动它,只是在不远处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

      小竹独自在那附近徘徊了很久。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摸那些石头和周围的泥土,拾起一片樟树叶对着阳光看,甚至像小时候那样,把脸贴近地面,仔细地闻着青草和腐殖土的气息。

      然后,她打开随身带来的速写本,安静地画了起来。她没有画具体的景物,只是用炭笔快速地勾勒着线条,涂抹着光影,记录那一刻的感受。

      山风穿过林间,吹动她的发梢和画纸,哗哗作响。我和吕青竹只是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小竹异常沉默,一直低头看着速写本上的草稿。

      几周后,她的作品完成了。那不是一幅传统的画,而是一个小小的综合材料装置。她用旧木板做底,上面粘贴着斑驳的、仿佛被岁月侵蚀的纸片(是她用茶水反复渲染又晾干的画纸),纸片上用极细的笔触画着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字迹和图表碎片。装置的中央,嵌着一小块真正从山坡带回的、带着苔藓和干涸泥土的石头,周围用细沙和压平的干枯樟树叶点缀。

      整个作品透着一种寂静、古老而忧伤的美感。

      作品下方,她用工整的字写着标题:《呼吸》。

      我和吕青竹站在她的作品前,久久无言。我们从未告诉过她山坡下埋藏的具体故事,但她却用她超越年龄的敏锐,捕捉到了那片土地所承载的情感重量——那不是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悠长的、已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沉默呼吸。

      她触碰到的,不是具体的往事,而是往事沉淀后留下的情绪化石。

      展览结束后,我们把《呼吸》带回家,放在客厅的书架上。它和整个现代简约风格的家居略显不搭,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安静地诉说着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发现小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件作品出神。

      “妈妈,”她轻声说,“我总觉得,它好像在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个关于离开,但又关于…守护的故事。对吗?”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窗外月色如水,宁静地流淌进来。

      “也许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些这样的故事。”我选择了一个谨慎的回答,“它们不需要被完全记起,也不需要被彻底忘记。它们就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存在着,构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小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喜欢这种感觉。很安心。”

      那一刻,我忽然彻底明白了吕教授当年选择离开的深意,也明白了吕青竹最终选择理解的宽容,更明白了我自己一路走来的挣扎与释然。所有的选择,无论对错,无论在当时看来多么痛苦难解,其最深层的诉求,或许并非为了自身情感的宣泄或解脱,而是为了给所爱之人,搏一份内心的“安心”。

      为了让我能安心地奔赴未来,为了让吕青竹能安心地理解父亲,为了让小竹能安心地感受过去而不被其灼伤。
      时光的河流平缓地向前流淌,偶尔泛起细微的涟漪,但深处始终是沉静的。小竹升入了初中,进入了那个敏感又执拗的年纪。她的画风又开始转变,从捕捉外在的“呼吸”,转向描绘内心更汹涌却难以名状的情绪。她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涂鸦,色彩时而阴郁时而爆烈,画纸上充满了扭曲的线条和挣扎的色块。

      我和吕青竹看着,有些担忧,却也知道这是成长的必然。我们能做的,只是确保她知道,无论她画出什么样的风暴,家永远是停泊的港湾。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小竹忽然说:“妈妈,我以后想当一个艺术家。不是画漂亮东西的那种,是能画出‘呼吸’的那种。”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好。”

      无需更多言语。古老的遗憾在一代人的沉默选择里封存,又在新一代人的敏锐感知中,化作了截然不同却同样珍贵的未来。

      夜更深了,窗外星河低垂。那棵老樟树,在远方的山坡上,依旧在无声地呼吸,伴随着所有已然安歇的梦与灵魂。而我们的家,灯光明亮,呼吸平稳。

      一切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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