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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我怕 ...


  •   窦医生的会诊室内,日光灯管投下苍白寒冽的白光,映照着计算机屏幕上那些冰冷而残酷的字眼与图表。

      「ALS,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窦医生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敲击着杜墨的耳膜,「是因为中枢神经系统内控制骨骼肌的神经元退化造成……随着运动神经元退化或死亡,肌肉会逐渐衰弱、萎缩……是一种渐行性的神经退化疾病,也就是说……会越来越严重。」

      杜墨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彷佛那宣判的不是他的人生。他甚至有种荒谬的抽离感,看着屏幕上闪过的「四肢起病型」、「延髓起病型」、「呼吸起病型」等名词,它们像是不祥的咒语,预示着一条通往枯萎的单行道。

      「依您的描述…走路时自己绊倒,拖腿而行,细微动作像插钥匙孔发生困难…」窦医生的声音继续着,不带个人情感,却比任何利刃都来得锋锐,「这属于『四肢起病型』…有90到95%的发病原因不明。」

      不明。多么轻巧的两个字,却将他所有的未来都推入了一片漆黑浓雾。屏幕上,罗列着一行行症状,上运动神经元退化带来的运动障碍、吞咽困难、构音影响、肌肉僵硬;下运动神经元退化引致的肌肉无力、萎缩、皮下抽搐。每一个词,都是一把小小的凿子,在他年轻的生命蓝图上,一下,一下,凿去色彩与能量。

      「这些症状…都有可能陆续会出现,」窦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带一丝转圜,「退化的程度平均来说每个月会丧失大约0.9…」

      后面的数字,杜墨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是凝视着窗外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心,一点一点,沉入无底的深渊。

      深秋的夜风,带着透骨的凄凉,卷起几片枯叶,在杜墨脚边打着旋。他独自走回住处,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的枷锁。门前那几级熟悉的阶梯,此刻竟成了难以逾越的屏障。右脚一阵抖颤,大腿肌肉虚软无力,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未能跨上最后一级台阶。

      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他对准了钥匙孔,一次,两次,三次……那小小的孔洞,此刻却像是个恶意的嘲弄,无论他如何努力,指尖的细微控制力已然背叛了他,钥匙就是顽固地不肯顺利插入。

      一股无名火陡然窜起,压抑了整日的绝望与愤怒在此刻找到了缺口。杜墨低吼一声,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随即猛地将手中的钥匙奋力掷向暗红色的砖道,发出「哐啷」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转过身,用手掌狠狠捶着门板,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终于,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他颓然地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秋夜的寒意,直刺肺腑。

      夜色中,一双擦得油亮的男士皮鞋,无声地踏上了红砖道,在那串被遗弃的钥匙旁停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弯下腰,将它捡拾起来。

      杜墨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去寻回那串被他一时意气丢弃的钥匙。

      他拖着腿,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右脚的脚背却在此时不听使唤地勾到了左脚的脚跟,一个踉跄,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朝前扑倒,直直滚下阶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极快速地冲了上来,在杜墨摔落的瞬间,伸出有力的臂膀,稳稳地将他抱住。

      贺曜阳看着怀中面色苍白、眼神涣散的杜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他低声问,声音里是再明显不过的颤抖:「病了?」

      杜墨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唇边泛起一抹悲凉至极的苦笑,轻轻「嗯」了一声:「嗯,……病了。」

      贺曜阳的眉头紧锁,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惜:「连这样的事,都没打算告诉我?」

      杜墨无言,只是将那双盛满了哀愁与绝望的眼眸,转向他,深深地回望。

      「杜墨,」贺曜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薄怒,更多的却是心疼,「你一个人,一颗心,究竟能扛多少心事?」

      杜墨依旧无语,那哀愁的目光,像一把钝刀,缓缓割着贺曜阳的心。

      贺曜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沉了下来:「其实……我已经都知道了。」

      时光倒流回两周之前。

      精神科卢医生的会诊室内,灯箱上显示着大脑结构的精密解剖图,散发着幽微的光。这一天,贺曜阳是为了试图治疗安允诺的「心因性失忆」,前来拜访自己家族熟识的精神科名医,寻求解方。

      卢医生自带专业权威说服力的声音继续说着:「……美国每年有超过五百二十万人罹患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但对于PTSD,人类科学还是有些暂时解答不开的谜。」

      贺曜阳坐在对面,神情专注,带着忧虑:「我这位朋友,这几年倒都有进行药物治疗。」

      「环丝氨酸、β-阻断剂……」卢医生点点头,「可是说到医疗效果,还是药物治疗与心理治疗合并进行更有效。」

      贺曜阳的眉宇间掠过一丝为难:「她记忆一旦被激发,反应就特别大,心理治疗进行起来,怕是有些困难吧?」

      「心理治疗又叫做『认知行为疗法』,」卢医生解释道,「主要的目的,就是触发病人对可怕的事件,去做不同的思考方式与反应。」

      「触发……?」贺曜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卢医生肯定地点头:「是的,不是躲避,而是面对。」

      贺曜阳自卢医生的会诊室出来,眉心微蹙,思索着方才的对话,缓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叮咚」一声开启,就是他正要踏入电梯的同一剎那,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的另一端匆匆走过。那身影,那步态,分明是杜墨。

      杜墨的脚步走得颇快,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又像是急着想逃离什么。贺曜阳心头一跳,不及细想,拔腿便追了上去,口中连声低喊:「杜墨…杜墨…」

      杜墨却像是没有听见,依旧低着头,脚步丝毫未停,匆匆一转弯,便拐进了医院楼层的另一分区,那背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仓惶与决绝。贺曜阳心无旁骛,拔足狂追,追到转角,杜墨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他抬头,看见墙上清晰的标示:「神经内科」。

      三个字,给他一种怵目惊心的即视感,杜墨怎么了吗?

      思绪拉回眼前凄冷的夜。贺曜阳扶着杜墨,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第三次救你了……我们上次怎么说的?你小子准备以身相许吧!」

      一句刻意的玩笑话,像是一把斧,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杜墨所有紧绷的防备。

      他再也支撑不住,脸庞深深埋进曲起的膝盖,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撕心裂肺。那哭声里,有绝望,有不甘,有对于命运无情的申辩与咆哮。

      贺曜阳默默地陪他坐在冰冷的阶梯上,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颤抖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言地传递着力量。

      「为什么……会是我?」杜墨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曜阳,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贺曜阳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声音悠远却坚定:「在北海道,你有次跟我说……其实星星连白天都在,只是太亮了,你看不见罢了……你说人被命运牵引,不要猜测它,只要面对的时候,记得从容跟……优雅。」

      杜墨的身躯微微一震,从哭泣中抬起头,泪眼模糊:「安允诺。」

      「什么?」

      「那话是安允诺说的……」杜墨的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怅惘,「我在日本遇上她的第一天,她这样跟我说的。」

      贺曜阳的心一沉,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所以……你真不打算让阿诺知道?」

      杜墨痛苦地闭上眼:「她的人生还那么长,这……对她不公平。」

      「你有没有想过……」贺曜阳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奈,「你瞒着她,对她或许才真的不公平?」

      杜墨低低地叹息,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恳求:「唉……你配合我吧,别告诉她。」

      贺曜阳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曜阳,」杜墨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有句话,我……我只能在你面前说。」

      「你说。」

      「曜阳,我……我……好怕。」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贺曜阳的心上。他猛地收紧手臂,更紧地搂住杜墨,彷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全部灌注到他冰冷的身体里。

      「你不要怕,」贺曜阳的声音执着而温暖,一字一句,铿锵用力,「你……不是一个人。」

      贺曜阳努力地搂紧杜墨,努力想经由自己的体温与力气,让杜墨感受到这句话的诚心与决心。

      曾经,他们在日本的校园里,因为在对方身上都嗅到了一种从台北「逃」出来的,轨外的放纵与孤勇,他们结为莫逆,成为在他乡异地和苦涩心事里彼此扶持的,最好的朋友。

      他们曾经是一起完成引起瞩目、喝采的作品的,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而,如今,他只想让他的好兄弟、好哥们儿再一次相信:

      你不要怕,我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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