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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社会适应训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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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特有的浓郁气味。
阳光透过高大的北窗,洒下纯净而均匀的光线。
易小天坐在画架前,脊背挺得笔直,正对着一个简单的几何体石膏模型进行素描。
他的手指紧握炭笔,动作略显僵硬,但眼神是全然的专注。
那位被赵朗极力推荐以耐心著称的老艺术家,刚刚温和地指点了他几句关于明暗交界线的处理,此刻正背着手,在几个学生间踱步。
严序站在靠墙的阴影里,与那些摆放着静物的柜子,叠放的画框融为一体。
他存在感极低,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易小天,敏锐地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无声震动。屏幕上跳动着“赵朗”的名字。
严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了解赵朗,若非急事,不会在他明确表示这个下午有重要安排时来电。
他看了一下完全沉浸在素描世界中的易小天,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耐心指导的老艺术家。
后退两步,严序将身体更深地嵌入两个高大画柜之间的阴影里,这才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边。
“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严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冰冷的气流擦过话筒。
他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定在易小天的背影上。
电话那头,赵朗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仿佛永远乐观的洪亮,即便透过电波也能感受到那股能量:“老严!干嘛呢?背景音这么安静,不像你啊,又在哪个犯罪现场熏陶艺术气息呢?”
严序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言简意赅:“画室。试听课。”
“哦!”赵峰立刻收敛了玩笑语气,变得正经了些,“小天怎么样?还适应吗?”
“在进行中。”严序的回答依旧吝啬,但他的目光在易小天微微调整画板角度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补充了两个字,“尚可。”
“那就好!说正事,”赵峰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上次让我留意的那批‘流窜货’,有眉目了。他们手法很老道,专门挑监管盲区下手,我们跟了半个月,总算摸到了一点尾巴。”
严序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暗夜中捕猎的鹰隼。
他所说的“流窜货”,是两人之间关于某个流动犯罪团伙的暗语。
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
“说细节。”他命令道,同时注意到画室里的老艺术家似乎朝他这个角落看了一眼。
严序立刻将身体重心移动,让自己完全隐藏在画柜的阴影之后,连呼吸声都放得更轻。
赵朗在电话那头快速而清晰地汇报着,严序沉默地听着,偶尔用几乎听不见的单音节回应,表示自己在听。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赵朗提供的碎片信息与他自己掌握的线索进行比对分析。
整个过程中,他的外在姿态几乎没有变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冰冷而专注的光芒,一边处理着电话里关乎案件的关键信息,一边如同最精密的监控仪器,持续评估着不远处易小天的情绪状态和周围环境的安全系数。
直到赵朗汇报完毕,严序才用最后一句低语结束通话:“保持联络。资料发我邮箱。”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无声地滑回口袋,从阴影中缓缓走出,重新回到那个守护者的位置,仿佛刚才那通涉及罪恶与追踪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画室里,只有阳光、静谧的尘埃,和炭笔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
而易小天,对此一无所知,正皱着眉头,努力用线条捕捉光影的奥秘。
下课时间,易小天还坐在他的画板前。
严序没有催促,只是将矿泉水瓶盖拧开,递到易小天沾着炭灰的手边。
少年接过瓶子,小口地喝着,目光却飘向画室角落里一堆未完成的雕塑泥塑。
炭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易小天忽然抬手,在自己那张素描稿的角落快速画了起来。
他画了一个规整的立方体,又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动感的几何体,然后用箭头把两个图形连起来,打了个问号。
严序立刻看懂了这场无声的询问。少年在困惑正确与自由的界限。
“素描是基础。”严序用他一贯平静的语气陈述事实,目光掠过画纸边缘那些狂放的练习线条,“但这些,”他的指尖在那些挣脱框架的笔触上方悬停,“也是你的语言。”
易小天睫毛颤动,突然翻到素描本新的一页。笔尖飞速移动。
这次画的是严序站在窗边的背影,线条简练却精准捕捉到了肩颈的弧度,完全是野路子,却充满生命力。
“下周六。”严序将选择权交还给他,声音里没有任何倾向性。
他先指向画室里正在修改学生构图的老教授,然后掏出手机调出天气预报界面,上面显示周六傍晚晴朗:“继续学,或者去码头拍落日货船。”
易小天的眼睛像被点燃的星火。
他抓起炭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船锚。
画完仍嫌不够,又伸手紧紧攥住严序的袖口,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白。
“明白了。”严序收起手机,袖口还留着他指尖的炭灰,“我们去拍船。”
黄昏时分,严序的车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缓缓停下,等待左转的绿灯。
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形成一种短暂的静谧。
易小天靠在副驾驶座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流动的车河上。
这时,旁边车道并排停下一辆车,一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轿车。
两辆车驾驶座的车窗平行着,距离不过咫尺。
“咔哒。”
旁边那辆车的司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按下了车窗按钮,将夹着香烟的手伸了出来,随意地弹了弹烟灰,然后将还剩半截的烟头丢出了窗外。
这个动作短暂而寻常,却让易小天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了对方驾驶座那一闪而过的侧脸。
少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定在那张脸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放大。
仅仅是两三秒的惊鸿一瞥,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微眯的眼睛、下巴上的一道浅疤、略微歪斜的鼻梁,甚至他嘴角那丝不耐烦的下撇弧度,都如同用高精度相机连拍后,以最高分辨率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刻入他大脑中那个庞大的“视觉图书馆”。
“嘀——”
后方车辆的喇叭声惊醒了易小天。
绿灯亮了。
旁边的灰色轿车毫不知情地径直向前驶去,而严序则沉稳地左转,两辆车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如同从未交汇过的平行线。
回到家,易小天甚至没有换鞋,就直接冲向了他的素描本。
他盘腿坐在地毯上,铅笔在纸上飞速移动,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下笔精准得可怕,仿佛不是在创作,而是在进行一项严谨的刑侦模拟画像。
严序原本并未特别在意,只当是少年又有了新的灵感。
他倒了杯水走过去,目光落在画纸上时,脚步微微一顿。
纸上呈现的,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
线条硬朗,神态抓取得极其准确,那种混迹于市井的不耐与一丝隐约的戾气跃然纸上。
这不像艺术创作,更像一张通缉令上的模拟画像。
“刚才那个人?”严序将水杯放在他手边,声音平静。
易小天用力点头,铅笔在画中人的下巴上点了点,强调那道他清晰记住的浅疤。
严序看着这张栩栩如生的脸,扬了扬眉。
他敏锐的侦探直觉被触动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翻找着相册。
里面存着易小天之前画的那辆布满灰尘,右尾灯破裂的黑色桑塔纳。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将那张桑塔纳的素描放大,再放大,最终,指尖稳稳地点在了驾驶座的车窗位置。
虽然易小天当时画的是侧影,车窗也贴着深色膜,但在严序的示意下,易小天在描绘外部细节时,于驾驶座的位置,用极轻的笔触,模糊地勾勒了一个低头点烟的人影轮廓,一个习惯性未被深思的细节。
此刻,严序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那个模糊的低头的轮廓,与眼前素描本上这张清晰无比、正弹着烟灰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轮廓的姿势、头部的角度、夹烟的手势……
一种惊人的吻合感,如同两块分散的拼图,在此刻严酷地严丝合缝。
十字路口的偶然并排,那个被丢出的烟头,竟然阴差阳错地,让他们与那个幽灵般的桑塔纳司机,打了个照面。
严序的眼神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如同结冰的湖面。
他拿起手机,没有拨打赵峰的电话,而是先将易小天刚刚画好的司机肖像,清晰地拍了下来。
追捕,不再仅仅针对一辆车。现在,他们有了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