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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痕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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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着办公室的窗户,发出连绵不绝的嗡鸣。
刑侦支队大楼里,崔志言所在的小组区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罩笼罩,与外面的嘈杂隔绝。
韩帝恩坐在新搬来的工位上,腰背挺直,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努力向旁边那棵枯萎已久的巨木伸展枝叶。
而崔志言,只是陷在椅子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张浩的基本资料,眼神空洞,仿佛在看,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
“前辈,”韩帝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调整了一下面前两台显示器的角度,确保崔志言不用转头也能看到,“交通队那边初步反馈,那辆无牌黑色轿车在离开酒吧后巷区域后,就消失了,很可能提前换好了牌照。追踪需要时间。”
他的汇报清晰简洁,带着新人特有的、想要证明自己的积极。
崔志言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杂乱。张浩的死法,那个被擦拭干净的脸,还有领带……总让他心神不宁。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感觉,从记忆的淤泥深处泛上来。
“张浩的社会关系,深入查。”他终于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要冷,“重点不是他得罪了谁,是查他最近接触过的、所有异常的人。尤其是,穿着体面,可能常用领带的人。”
他没有看韩帝恩,但这句话像一颗精心投下的石子,旨在观察涟漪。
韩帝恩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
“常用领带的人?”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新奇与探究,“前辈是觉得,凶手的身份可能暗示在作案工具上?”
他的眼神纯净,充满了求知的欲望,仿佛这只是基于案件本身的合理推理。
崔志言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韩帝恩年轻而专注的脸上。
太干净了。这种干净,在刑侦这潭浑水里,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可疑。
“直觉。”崔志言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终结了这个话题,“去查。”
“明白!”韩帝恩立刻应声,重新投入工作,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取张浩的通讯记录、消费记录、小区及公司监控权限。
他表现得像一个得到模糊指令却努力想要执行到满分的新人,偶尔会提出一些看似青涩的问题。
“前辈,张浩上周三晚上有一笔在‘夜色’高级餐厅的消费记录,一个人,消费了八百多。这对他平时的消费习惯来说,有点异常,需要标注吗?”
“前辈,他公司楼下的监控显示,案发前一天,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在楼下和他短暂交谈过,画面模糊,需要找技术科处理一下吗?”
每一个问题,都围绕着崔志言给出的“穿着体面”、“异常接触”的方向。
他的效率高得惊人,筛选信息的速度和精准度,完全不像一个刚来第一天的菜鸟。
崔志言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或给出一个“查”或“不用”的单字指令。
他在观察。观察韩帝恩的工作模式,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仇恨的伪装需要极高的演技。韩帝恩此刻表现得越完美,越符合一个“天才新人”的设定,他心底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五年前,那个人的身影,也是这般带着一种纯粹的、让人信任的光芒,最终却……
“叮——”
内线电话响起,打断了崔志言的思绪。是法医那边打来的正式初步报告。
他按下免提键,让韩帝恩也能听到。
“……颈部勒痕确认由男士领带造成,手法专业,瞬间致命。死者面部及双手被用清水或含有少量酒精的湿巾擦拭过,凶手很可能戴了手套。死者指甲缝内非常干净,无搏斗痕迹。另外,在死者西装外套内侧,靠近下摆的位置,发现了一根不属于死者的、极其细微的动物毛发,疑似宠物毛发,已送检。”
动物毛发?
崔志言微微蹙眉。这似乎与“穿着体面”、“常用领带”的画像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一个注重细节到会擦拭死者面容的凶手,会疏忽到留下来自自身的微量证物吗?
是意外,还是……故意留下的误导?
“宠物毛发……”韩帝恩在一旁低声沉吟,他看向崔志言,眼神亮晶晶的,“前辈,这会不会是一个突破口?如果能确定毛发来源,或许能缩小排查范围。”
他看起来完全被案件本身吸引,充满了寻找线索的兴奋。
崔志言没有接话。
他关掉免提,拿起话筒,对法医那边补充了一句:“重点检测毛发上的可能附着物,比如特殊的宠物香波、环境真菌……任何能指向特定来源的东西。”
放下电话,他看向韩帝恩。
“张浩的前妻,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约了她一小时后在局里做正式笔录。”韩帝恩立刻回答,随即又补充道,“电话里听她情绪还算稳定,但提到张浩时,语气有些复杂,似乎……并没有太多悲伤。”
他汇报得很客观,但眼神里透露着“这里面可能有情况”的暗示。
崔志言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你去接待。我旁观。”
他需要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个新人,不仅仅是工作能力,还有他与人打交道的方式,他的共情能力,他的……破绽。
“是!我一定做好!”韩帝恩立刻站起来,脸上是那种被委以重任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表情。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制服,确保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
看着他那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崔志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太像了。
像当年那个对警察事业充满无限热忱和理想的自己。
而这副样子,在他看来,如今只剩下刺眼和……危险。
一小时后,询问室内。
张浩的前妻王薇是一个打扮得体、面容憔悴的女人。她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着一个手包,指节泛白。
韩帝恩坐在她对面,语气温和,问题却层层递进。
“王女士,请节哀。我们想了解一下,张浩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他有没有提起过得罪了什么人?”
王薇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离婚一年了,联系不多。他最近……就是压力很大,总说业绩完不成,公司要裁员。”
“他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或者,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新朋友?比如,养宠物的朋友?”韩帝恩引入宠物毛发的信息,但问得非常自然。
王薇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宠物?他……他对猫毛过敏,很严重,我们以前家里从不养宠物。新朋友……我不太清楚。”
过敏?
韩帝恩和单向玻璃后的崔志言同时捕捉到了这个矛盾点。
张浩对猫毛过敏,那他衣服上怎么可能沾上宠物毛发?除非是死后,或者在他无法抗拒的情况下,由凶手沾染上去的。
询问又持续了十几分钟,王薇提供的信息有限。
结束时,韩帝恩礼貌地送她离开,回到办公室,脸上带着思考的神情。
“前辈,宠物毛发和张浩过敏这点对不上。这根毛发,很可能直接来自于凶手,或者凶手所处的环境。”他分析道,眼神锐利,“而且,王薇提到张浩压力大,但对他买巨额意外险的事似乎不知情,或者,知情但隐瞒了。”
崔志言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意外险的受益人是谁?”他问。
“查过了,是他女儿。但保险是他独自办理,前妻似乎并不知情。”韩帝恩回答。
为女儿买保险,合情合理。但在这个节点,结合他的死因,就显得迷雾重重。
“明天,去张浩的公司。”崔志言做出决定,“查他的办公环境,查他的同事,重点查那个在楼下和他交谈过的西装男。”
“是!”韩帝恩应道。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办公室外渐渐安静下来。
韩帝恩没有立刻离开,他还在整理今天所有的笔录和电子资料,分门别类,标注重点,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有无限的精力。
崔志言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抛下一句:
“做得不算太糟。”
说完,他拉开门,走进了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办公室里,韩帝恩敲击键盘的手指节奏不变,直到将最后一个文件夹归档完毕。
他这才抬起头,望向那扇已经关上的门,脸上依旧是那副充满干劲的、略显青涩的表情。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阶段性任务,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在他关闭电脑屏幕,起身整理桌面时,那过于利落、几乎不带一丝留恋的动作,才隐约透露出某种与表面热情不符的、内在的冷静与克制。
他拿起自己那件已经半干的外套,关掉了小组区域的灯。
空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雨幕,投映出模糊的光影。
韩帝恩站在黑暗中,最后看了一眼崔志言那张堆满杂物、弥漫着颓废气息的办公桌,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极难解读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完美的平静所覆盖。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坚定而清晰。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仿佛要淹没整个城市。
而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无声地涌动。案件在推进,两人的命运之线正在被无形的手编织,通往那个被尘封了五年的、充满谎言与痛苦的真相。所有的铺垫,都潜藏在日常的细节与看似平常的案件调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