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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四人的影子与天台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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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夏槃的脚踝被确诊为韧带拉伤,需要静养至少两周。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子投入貌似平静的湖面,在不同的人心里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楚易观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多线程”模式。
他会先去图书馆。有时能看到聂清柰,两人或许只是点头示意,各自看书;有时她会轻轻放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两句她读到的心动的诗句,或者推荐一本《树上的男爵》那样的书。
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像地下工作者交换情报,安静地丰富着彼此的精神世界。他会用速写本画下她低头看书时睫毛垂下的阴影,画下窗外落在她书页上的光斑,画下她递过纸条时纤细的手指。这些画,不再仅仅是观察,更像是一种回应,一种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安静的语言。
然后,他会绕道去学生会办公室。有时是以班级委员的身份交接工作,有时,是李郁棠会以讨论文化节后续事宜为名,让他留下。
他们的话题偶尔会从正事滑向边缘——关于某部电影的看法,关于秩序与自由的悖论,甚至,有一次,李郁棠在确认周围无人后,用手机极其小声地播放了Mogwai的另一首曲子,然后两人在渐沉的暮色里,沉默地听了整整三分钟。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共享秘密,一种在规则夹缝中建立的、隐秘的共鸣。
楚易观开始画她快速书写时手腕的弧度,画她凝望窗外时下颌清冷的线条,画她在听到那段音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向往的神色。
最后,他会回到教学楼。潘夏槃因为脚伤,她暂时无法上下楼梯。他通常会“顺路”经过她的窗口。有时她在睡觉,脑袋枕在胳膊上,红色的发绳像一小簇火焰;有时她在跟同桌抱怨不能训练的烦躁;有时,她会恰好抬头,看到他,然后瞪他一眼,或者做个鬼脸,又或者,极其偶尔地,对他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他会把画了聂清柰或李郁棠的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快速勾勒她百无聊赖转笔的样子,或者盯着带着护具的右腿气鼓鼓的模样。她的鲜活与生动,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闯入他的画笔之下。
他像一个贪婪的收藏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三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却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这三种色彩重新塑造。
这种微妙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周五下午。楚易观刚从学生会出来,正准备去潘夏槃的教室“例行路过”,却在楼梯口被聂清柰轻轻拦住。
“李会长让我问问你,”聂清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关于文化节总结报告的格式,你还有没有其他建议?”她的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在传递一个普通的口信。
楚易观正要回答,身后就传来了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以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元气十足(或者说,强行元气十足)的嗓音:
“喂!观察员!你磨蹭什么呢?”
潘夏槃单脚站着,腋下架着拐杖,正由她的同桌搀扶着,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她的目光在楚易观和聂清柰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几乎是同时,楼梯上方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李郁棠拿着一个文件夹,正从楼上走下来,看到楼梯口这“三足鼎立”的场面,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易观感觉自己站在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中心。聂清柰的安静,潘夏槃的直白,李郁棠的清冷,三种不同的气场在狭窄的楼梯口碰撞、交织。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这段时间以来平行处理的“多线程”,在此刻交汇于同一个时空坐标。
潘夏槃看看聂清柰,又看看楼上的李郁棠,最后把目光钉在楚易观身上,眉头挑得老高,眼神里充满了“你最好解释一下”的意味。
聂清柰微微垂下了眼睑,像是在研究地面瓷砖的纹路。
李郁棠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仿佛只是路过。
一种荒谬又紧张的氛围弥漫开来。
最终,是李郁棠打破了沉默,她看向楚易观,语气平淡无波:“楚委员,如果没什么其他建议,总结报告就按刚才议定的格式提交。”
说完,她对他们微微颔首,便径直走下楼梯,离开了。背影挺直,不带一丝留恋。
聂清柰也抬起眼,对楚易观和潘夏槃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柔和:“那我先走了。”然后也转身离去。
楼梯口,只剩下楚易观和架着拐杖、一脸狐疑的潘夏槃。
“怎么回事?”潘夏槃单脚跳近一步,逼视着他,“你什么时候跟李大会长和图书馆小美人这么熟了?”
楚易观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解释。难道要说他欣赏聂清柰的精神世界,理解李郁棠的规则悖论,同时又无法抗拒她潘夏槃的生命力?这听起来简直像个诚哥。
看着他语塞的样子,潘夏槃脸上的怀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点自嘲的神情取代。她忽然没了追问的兴致,摆了摆手,拄着拐杖转身,有些笨拙地想要自己离开。
“喂。”楚易观叫住她。
潘夏槃停住,没有回头。
“……我送你回去。”他说。
这一次,潘夏槃没有拒绝。
黄昏时分,楚易观没有直接送潘夏槃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背着她,走上了教学楼的天台。这里是他的“树屋”,是他一切的起点。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暖色调,远处的城市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模糊而温柔。风很大,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潘夏槃坐在天台的水箱边上,受伤的腿伸直,看着远处的景色,久久没有说话。离开了教室和人群,她身上那股强撑着的劲儿似乎也松懈了下来,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符合她年龄的沉静。
“这里风景不错啊。”她终于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嗯。”楚易观站在她身边,双手插在口袋里,感受着风吹过身体的凉意。
“你常来?”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楚易观,”潘夏槃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夕阳在她眼中投下金色的光点,“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三个……挺麻烦的?”
这个问题,比任何质问都来得尖锐,直指核心。
楚易观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里面的认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他想起聂清柰笔记本上的字句,想起李郁棠那句关乎疲惫的“谢谢”,想起潘夏槃伏在他背上时那句“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们都不是扁平的符号,她们是活生生的、复杂的、会脆弱也会不安的个体。而他自己,也同样在迷茫和探索。
“是有点麻烦。”他坦诚地回答,然后在潘夏槃眼神黯淡下去之前,补充道,“但……是好的那种麻烦。”
潘夏槃愣了一下,随即,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平时那种张扬的大笑,而是带着点释然,带着点无奈的轻笑。
“算你会说话。”她转过头,重新望向天空,“喂,观察员,帮我画张画吧。”
“画什么?”
“就画现在,”她张开手臂,像是在拥抱整个天台的风,笑容在夕阳下灿烂得不可思议,“画我们四个人……嗯,虽然现在只有两个。就画我们四个人的影子,在这里。”
楚易观心中一动。他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他没有画具体的形象,而是用炭笔,快速地、写意地勾勒出天台栏杆的剪影,以及在夕阳下拉长的、四个模糊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影子没有面目,却充满了动感和联系,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
他把画递给她。
潘夏槃看着画上那四个分不清彼此、却又紧密相连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楚易观,眼神明亮而清澈:
“楚易观,不管你以后怎么选,或者……不选。别把事情搞得太难看,行吗?”
这句话,不像平时的潘夏槃,带着超乎年龄的通透和一种近乎温柔的威胁。
楚易观看着她在风中飞扬的发丝和亮得惊人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知道,有些窗户纸,不必捅破。有些关系,无法定义。
但此刻,在天台的风中,他们达成了一个关于未来的、重要的约定。
青春的物语,正因为其复杂难解,才显得如此真实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