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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我曾听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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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是这样的夜晚,陈寰会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的光,仔细研读白天从设备中抢救出来的数据,或者在笔记本电脑上撰写初步的分析报告。
纳木错的冬夜,狂风时常在窗外嘶吼,卷起地面的雪粒,敲打着窗玻璃,发出簌簌的声响。但在燃着铸铁暖气片的宿舍内,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温暖安宁。
林霁窝在旁边的床上或椅子上,也裹着毯子,看自己带来的书。
他看的书很杂,有时是最新的医学期刊,有时是些闲散的游记或小说,最近常翻的是一本《藏地密码》和一本阿来的《尘埃落定》。
他对高原的文化和历史充满了好奇,看到有趣的地方,会忍不住念出来给陈寰听,或者就书里的某个情节、某个医学案例和陈寰讨论几句。
天空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起初是细碎的,渐渐变成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将研究站和周围的湖岸、山峦染成一片纯净的银白。
天地间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落无声的静谧。
就在这漫天飞雪中,远处传来了清脆的马铃声。
是附近的藏民,次仁大叔和他的家人,他们骑着马,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褡裢,冒着风雪来看望留守的两人。
大叔的脸被冻得通红,却带着爽朗的笑容,一进门就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热情地招呼:“陈老师!林医生!下雪了,怕你们没吃的,送点风干肉和新鲜的奶渣来!”
他的小女儿卓玛躲在阿妈身后,好奇地打量着两人,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林霁朝她笑,和她一起分享糖果。
一家人围着炉子喝了热腾腾的酥油茶,次仁大叔讲起了冬季牧场的趣事,如何寻找避风的山坳安置牛羊,如何在雪地里辨认动物的足迹,夜晚围着牛粪火炉听老人讲古老的传说……言语间充满了对这片土地深厚的情感和生活智慧。
临走前,次仁大叔收起笑容,神色变得严肃了些,指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说:“这雪看着美,但往往是暴风雪的前兆。纳木错的冬天,真正的严寒还在后头呢。你们任务完成得差不多,就早点下山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他的叮嘱朴实而真挚,带着牧民对自然最直接的敬畏。
送走次仁大叔一家,夜幕已然降临。
雪停了,风也歇了,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墨蓝色澄净。没有一丝云,也没有光污染,纳木错的星空在这一刻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壮丽。
银河宛如一条璀璨的光带,横贯天际,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鹅绒般的幕布上,亮得仿佛触手可及。星光的亮度甚至在地上积雪的反射下,勾勒出远山和湖岸模糊而神圣的轮廓。
林霁裹紧羽绒服,拉着陈寰来到屋外一小块避风的空地,仰头望着这震撼的星空,忍不住发出惊叹:“太美了,每次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寰拄着拐杖站在他身边,也仰望着星空,清冷的空气让他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
看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向天空的一角:“看那里,像勺子一样的七颗亮星,是北斗七星。勺口指向的那颗很亮的星,是北极星。”
林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形状,惊讶地转头看向陈寰:“你还会认星座?”
陈寰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以前自学过一点天体物理的基础知识,认几个常见的星座不难。也许……如果当初没选择冰川,可能会去研究星空吧。宇宙的浩瀚和冰川的古老,某种程度上都关乎时间和存在的本质。”
这话让林霁微微一怔,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两人的目光重新投向星空下的纳木错湖。
湖面已经完全封冻,覆盖着新落的积雪,在星光下泛着幽微的白光。
林霁想起之前听说过的景象,问道:“陈老师,他们说纳木错冬天会有特别蓝的冰,叫‘蓝冰’,我们能看到吗?”
“嗯,”陈寰点点头,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湖面,“蓝冰的形成需要极低温且冰体非常纯净致密。当湖面在持续严寒下封冻,冰晶缓慢生长,内部的气泡被极大程度地压缩甚至排出。当阳光照射时,波长较短的蓝光更容易被这种纯净的冰体散射和反射到我们眼中,而其他波长的光大多被吸收,因此呈现出深邃的蓝色。”
“普通的白雪或含有大量气泡杂质的白冰,会将所有光都反射回来,所以看起来是白色的。在纳木错,尤其在像圣象天门那种冰层深厚、挤压作用强的地方,确实能看到从浅蓝到靛蓝的壮观蓝冰景象,冰面有时会形成各种梦幻的形态,像巨大的蓝色宝石。”
“唔……这么极致,那蓝冰是纳木错最真实的样子吗?”林霁忽然冒出个问题,“还是说,白色的雪覆盖下的,或者我们夏天看到的湛蓝湖水,才是它真实的样子?”
陈寰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自然本身没有真实与否的标签,它只是在不同条件下呈现不同的物理状态。所谓的真实,更多是我们观察者赋予的意义。”
林霁忍不住转过头,看着陈寰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带着点玩笑口吻:“是吗,那我观察观察,陈老师这样子是真实的吗?”
这个问题仿佛击中了某种核心,陈寰也看过来,张了张嘴,还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久久地凝视着星空下无尽的黑夜和远处模糊的雪山轮廓。
林霁也很耐心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陈寰低声说道:“听说,人在面对某些极致壮美的景象时,比如星空,比如极光,比如蓝冰,有些人会产生一种想要融入其中,甚至结束生命的冲动……或许是一种对永恒的渴望。”
林霁的心猛地一紧,屏住了呼吸。
“但我没有过那种感觉。”陈寰淡淡一笑,“更多的感觉是……都可以。活着,可以。如果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无声无息地停止存在,像一粒尘埃融入冰雪,似乎也可以。没有特别强烈的抗拒,也没有特别强烈的留恋。”
这话语像冰锥一样刺入林霁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窒息感。
他想起冰缝下陈寰那放弃求生的眼神。
陈寰忽然转过头,看向林霁,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的眼神幽深得像纳木错湖底。
“林霁,你听说过冰人奥兹吗?”他问。
林霁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好像听说过……是一具在阿尔卑斯山冰川里发现的古代尸体?媒体上说是最古老的谋杀案受害者?”
“嗯,”陈寰点点头,“是一个石器时代的人,在大约五千三百年前,死于阿尔卑斯山的冰川中。冰川将他完整地封存了起来,连同他的衣物、工具,甚至他最后一餐吃了什么,都保存了下来。直到现代,冰川消退,他才重见天日,成为一具供后世科学家研究的标本。”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沉睡在这片冰川或湖泊之下,千百年后,或许也会被后来的人发现,成为他们研究这个时代气候、环境,甚至人类生存状态的一个样本。那样……似乎也不错。至少,以另一种形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融入了这片我研究了一生的土地。”
这番话说完,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沉重的寂静。
星光依旧璀璨,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寒意。
林霁怔怔地看着陈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终于更清晰地触摸到了陈寰内心那片荒芜而寒冷的冻土,那是一种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极度不确定,一种将自我物化、视为可被研究的客体的疏离感,一种深植于灵魂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热度的疲惫与虚无。
“奥兹的故事,我也看过一些报道。”林霁的声音很轻,“科学家们通过他,确实了解了很多关于远古人类生活的细节。但是,陈寰……”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寰,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坚定近乎执拗的温柔和认真:“他们研究的,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有他的爱恨情仇,有他未走完的人生路。他不是一个冰冷的样本,他是一个……曾经像我们一样,努力活过的人。”
“而你,你是陈寰。是那个会为了数据较真、会救学生、会帮我梳头、会觉得我煮的面很喜欢的陈寰。你研究冰川,是为了理解它,保护它,而不是……成为它的一部分,被它吞噬。”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样本可以有无数个。但陈寰,只有一个。”
星光下,两人四目相对。
陈寰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湖面之下冰雪碎裂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