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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梨园·笑靥 ...

  •   柳宴离去后的嘉水镇,仿佛一池被投石惊起涟漪的春水,在几番荡漾后,终又缓缓归于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到底有些东西不同了。初春的气息一日浓过一日,河岸的垂柳抽出了鲜嫩的新芽,如同笼上了一层淡绿的烟霞。书楼院角那几株老梅,花期已尽,残蕊零落,换上了细碎的、毛茸茸的新叶,在暖阳下泛着油润的光泽。连空气中那股经冬的湿冷霉味,也被一种万物复苏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生机所取代。
      裴倦生的身体,便是在这日渐温暖的节气里,有了更明显的好转。咳嗽几乎不再发作,苍白的面颊也透出了些许健康的红晕,虽则身形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股因久病而积郁的阴翳已散去了七七八八。林医生再来诊脉时,已是满面春风,连声道“可喜可贺”,只嘱咐还需再静养些时日,固本培元,切忌大喜大悲,劳神费力。能摆脱药罐的纠缠,于裴倦生而言,不啻于重获新生。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蛰伏了整个寒冬的蝶,终于得以挣脱那层厚重湿冷的茧壳,试探着,想要触碰外面温暖明亮的世界。
      而他的目光,也越来越频繁地、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抹浅碧色的身影上。自那日溪边谈心后,他与沈阙音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悄然冰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细微动作的留意,都仿佛带着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这日午后,春光明媚,暖风熏人欲醉。裴倦生信步走入书楼,却见沈阙音正蹙着眉,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对着顶层书架深处的一函书发愁。那函书似乎被卡得很紧,她试了几次,都未能取出,反而蹭了一手的灰尘。
      “怎么了?”裴倦生走近,仰头问道。
      沈阙音闻声低头,见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是裴少爷啊。想取那套《昭明文选》的嘉靖刻本,许是前些日子潮气重,书函与书架有些粘连,卡住了,取不出来。”
      那梯子颇高,裴倦生看着她微微踮脚、身形有些不稳的样子,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梯子,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你下来,我来试试。”
      沈阙音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虽好转却仍显单薄的身板,轻声道:“不必了,裴少爷,这书沉,而且灰大……”
      “无妨。”裴倦生打断她,语气里竟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带着点……近乎赌气的意味?仿佛在说,我并非那般无用。他也不知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或许是柳宴那挺拔如松的身影留下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她为难。
      沈阙音见他态度坚决,不再多言,小心地从梯子上下来。裴倦生挽了挽袖子,深吸一口气,踏上了梯子。他确实比往日康健了许多,但攀上这高处,仍觉有些气息不稳。他定了定神,伸手探向那函书。果然卡得紧,他不敢用力猛拽,怕损了珍贵的书页,只能耐心地、一点点地晃动,试图将其松动。
      细小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沾了他满头满脸,甚至钻入鼻息,引得他喉头一阵发痒,险些又要咳嗽起来。他强自忍住,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沈阙音在下面紧张地扶着梯子,仰头看着他。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他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静坐窗边、与药香为伴的病弱书生,而是一个可以依靠、正在努力解决问题的男子。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担忧与欣赏的情绪,在沈阙音心中悄然蔓延。
      终于,随着一声轻微的“咯吱”声,书函被顺利取了出来。裴倦生松了口气,小心地捧着那函厚重且布满灰尘的古籍,一步步走下梯子。
      “拿到了。”他将书递到沈阙音面前,语气平淡,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亮光,却泄露了他内心的那点小得意。
      沈阙音连忙接过,用袖子拂去封面上的积尘,眼中满是欣喜:“多谢裴少爷!这套书祖父寻了许久,前些日子还念叨着想校勘一番呢。”她抬头看向裴倦生,这才注意到他此刻的“狼狈”模样——额发沾了灰,脸颊上也蹭了几道黑印,配上他那副强装镇定、却掩不住些许邀功意味的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裴少爷,你……”她忍不住抿嘴轻笑,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方素白手帕,递了过去,“脸上沾了灰,擦擦吧。”
      裴倦生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脸上顿时有些发热。他接过那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手帕,有些笨拙地往脸上擦去,却不得要领。沈阙音见他如此,笑意更深,索性接过手帕,踮起脚尖,轻柔地替他擦拭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裴倦生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不由得屏住。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清雅的梅花冷香,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睫,像两排小小的扇子,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般的暖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好了。”沈阙音擦完,后退一步,将手帕收回袖中,脸上也飞起了两抹红云,目光有些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裴倦生轻咳一声,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将目光转向那套《昭明文选》,没话找话道:“这刻本……很是珍贵?”
      “嗯,”沈阙音也顺势接话,抚摸着书函,“是嘉靖年间的坊刻本,虽非官刻精良,但流传不广,校勘价值颇高。祖父说,里面有些篇目,与通行的版本颇有出入。”谈起书籍,她的神色恢复了自然。
      “哦?”裴倦生也来了兴致,“我曾读过李善注本,不知这与李善注本相比,优劣如何?”
      两人便就着这套《昭明文选》,从版本源流谈到文章风格,竟越谈越投机。裴倦生发现,沈阙音于典籍版本的见解,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精深,并非仅仅死记硬背,而是有其独到的体会。而沈阙音也讶异于裴倦生学识之广博,思维之敏捷,他虽非专攻于此,但每每发言,总能切中肯綮,给她带来新的启发。
      他们并肩坐在窗下的茶桌旁,春日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泛黄的书页上,也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舞蹈。一壶新沏的碧螺春,氤氲着清雅的香气。时而争论,时而附和,时而相视一笑。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诸如出身、经历、性别的差异,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共同的精神爱好所消融。
      裴倦生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北平图书馆里收藏的一部宋刻残本,便详细描述起那版本的版式、字体、墨色之精妙。他讲得专注,并未留意到沈阙音托着腮,听得入了神,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向往之色。
      “若有机会,真想去北平看看。”她轻声感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看看你说的琉璃厂,看看那些……只在书里听过的地方。”
      裴倦生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待我身体大好,若沈小姐不弃,或许……或许可以……”话到嘴边,他却有些卡壳了。邀她同去北平?这于礼数而言,未免太过唐突。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隐隐回升。
      沈阙音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他未竟之意。她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低声道:“裴少爷说笑了。书楼离不开人,祖父也年事已高……”话虽如此,她的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绯色,如同初绽的桃花。
      裴倦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讪讪地住了口。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暧昧与尴尬。他连忙端起茶杯,借喝茶掩饰内心的慌乱。茶水微烫,入口苦涩,回味却甘醇,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为了打破这沉默,裴倦生目光扫过书案,看到一副尚未写完的对联,墨迹尚新,是沈阙音的笔迹,上联写着:“风拂柳絮千重雪”,下联却空着。他心念一转,便道:“沈小姐这对联,上联极妙,将春景写得灵动飘逸。不知下联可有腹稿?”
      沈阙音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胡乱写的,还未想好下联。裴少爷可有佳句?”
      裴倦生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空白的宣纸上,挥毫写下:
      “月探梅窗一脉香”。
      字是挺拔秀润的赵体,与沈阙音清秀的楷书并置,竟有种奇异的和谐。这联对得工整,意境亦相合,以冬末的梅香遥接春日的柳雪,时空交错,余韵悠长。但更妙的,是那“探”字与“脉”字。“探”字拟人,仿佛月光有情,悄然窥窗;而“一脉香”,既指梅之冷香幽远不绝,又似暗喻某种情愫,如丝如缕,萦绕不绝。
      沈阙音看着那七个字,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颊“腾”地一下全红了。她何等灵心慧质,岂会品不出这字里行间的双关之意?她飞快地瞟了裴倦生一眼,见他虽强作镇定,目视前方,但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紧握着笔杆、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这个裴少爷……平日看着清冷持重,没想到也有这般……这般迂回曲折的小心思。真是……可恶又……有趣。
      她低下头,掩饰住唇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轻声道:“裴少爷……对得极好。”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钻入了裴倦生的耳中。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瞬间冲垮了裴倦生所有的故作镇定。他只觉得心头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他努力压下想要翘起的嘴角,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无波的语气说道:“沈小姐不嫌拙劣便好。”
      然而,他眼底那藏不住的笑意,和周身散发出的、如同解冻春水般的柔和气息,却早已将他的真实心绪暴露无遗。
      这时,一阵顽皮的春风穿过庭院,吹动了窗边的湘妃竹帘,也吹乱了书案上的纸页。沈阙音“呀”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抚平。裴倦生也下意识地伸手去帮忙。两人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轻轻触碰到了一起。
      如同触电般,两人同时迅速缩回了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沈阙音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猛地转过身,假意去整理被风吹乱的书架。裴倦生也心跳如鼓,慌忙背过身,假装欣赏窗外景致,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春色,什么也看不进去。
      书楼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然而,一种甜蜜而羞涩的暖流,却在无声中静静流淌,将两颗渐渐靠近的心,温柔地包裹。
      过了好一会儿,沈阙音才仿佛想起什么,低声道:“对了,裴少爷,后日镇上梨花院有堂会,唱的是《游园惊梦》。祖父说,你久病初愈,正该去散散心,听听戏,活络气血。你若得空……”
      “得空。”裴倦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说完才觉自己答得太快,有些失态,忙轻咳一声,找补道,“咳咳……既是老先生美意,又是难得的好戏,倦生……自当前往。”
      沈阙音背对着他,肩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了一下,似在偷笑,声音却依旧平稳:“那好,届时我与祖父同去,我们在梨院门口等你。”
      “好。”裴倦生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某种柔软的、饱胀的情绪。他忽然觉得,这个春天,或许会是他有生以来,最温暖、最值得期待的一个春天。
      窗外,阳光正好,春意正浓。连那拂面的风,都带着醉人的甜香。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一件新裁的藕荷色提花软缎旗袍,旗袍的立领衬得她脖颈修长,袖口和裙摆处绣着疏疏的几枝银线缠枝莲,行动间流光溢彩,既不失少女的清雅,又平添了几分难得的娇媚。她未施脂粉,天然一段好颜色,乌黑的发辫今日也未盘起,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斜插着一支点翠蝴蝶簪子,那蝴蝶的翅膀颤巍巍的,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最引人的,还是她脸上那掩不住的、轻盈的笑意,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终于等到了春风拂照,即将绽放出最美的光华。
      裴倦生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沈阙音走到近前,轻声唤了句“裴少爷”,他才回过神来,忙敛了心神,赞道:“沈小姐今日……甚好。”
      沈阙音脸上飞起两抹红云,更增艳色,低声道:“裴少爷过奖了。”她手中拿着一柄缂丝团扇,扇面上绣着蝶恋花的图样,与她发间的簪子相映成趣。她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无意识地用纤长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象牙扇柄。
      沈老先生看着这对璧人,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捋须道:“今日一同去看戏,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动身吧。去晚了,怕是好位置都让人占去了。”
      梨花院坐落在镇西头,临水而建,是一座有些年头的戏园子。朱漆的大门今日擦得锃亮,门前车马簇簇,人声鼎沸。还未走近,便听得里面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热身声和胡琴咿咿呀呀的试音声,一股热浪般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园子门口高悬着大红灯笼,灯笼下贴着巨幅的戏报,上面浓墨重彩地写着“全本《牡丹亭》”、“名角献艺”等字样。
      走进园内,更是另一番天地。楼下是散座,早已坐满了镇上的男女老少,嗑瓜子的、喝茶的、高声谈笑的,热闹非凡。跑堂的伙计托着茶盘点心,在桌椅间穿梭自如,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茶叶、糕点、脂粉和汗水的复杂气味,虽有些浊,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沈老先生显然早已订好了二楼的雅座,位置极佳,正对戏台,视野开阔,又不至于被楼下的喧嚣过分干扰。
      落座后,伙计很快奉上香茗和四色果碟。裴倦生还是第一次置身于如此“接地气”的观戏环境,颇感新奇。他侧目看向身旁的沈阙音,只见她端坐在椅上,腰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团扇轻搁于侧,目光却早已迫不及待地投向了那尚垂着猩红缎面帷幕的戏台。那神情,如同一个即将收到心仪礼物的孩子,纯净的期待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光芒。察觉到裴倦生的注视,她微微侧过头,对他展颜一笑。那一笑,不同于平日的含蓄,是全然放松的、发自心底的欢欣,眉眼弯弯,唇畔梨涡浅现,如同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明丽照人。裴倦生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微醺般的暖意,悄然弥漫开来。
      “沈小姐似乎……很期待?”他找话问道。
      “嗯,”沈阙音用力点头,声音里都带着笑,“庆喜班的杜丽娘,是江南有名的角儿,唱做俱佳。尤其是‘惊梦’一折里的【山坡羊】,真是唱得九转回肠,动人肺腑。”她说起戏来,眼神发亮,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些,那份沉浸其中的热爱,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
      正说着,台下锣鼓声骤然一紧,接着一声清脆的梆子响,满场喧哗渐渐平息下来。帷幕缓缓拉开,露出精心布置的园林景片。戏,开场了。
      起初,裴倦生还有些不适应那高亢婉转的唱腔和略显夸张的程式化表演。但渐渐地,他被那绮丽的词藻、缠绵的剧情和演员精湛的技艺所吸引。“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饰演杜丽娘的花旦身着绣襦罗裙,娉娉婷婷地出场,曼声歌唱时,那哀婉悱恻的曲调,竟也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田。
      他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沈阙音的脸上。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专注、如此动情的模样。当杜丽娘游园伤春,对景自怜时,她会微微蹙起眉头,眼中流露出感同身受的怜惜;当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遇,互诉衷肠时,她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唇角噙着一抹羞涩而又欣慰的浅笑,那笑容如同初绽的蓓蕾,带着小心翼翼的甜蜜;当唱到“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时,她眼中竟隐隐有水光闪动,那是被至情至性的文字击中心灵深处的震动。
      最动人的,是那“惊梦”一折。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欢会,演员的身段缠绵悱恻,眼神流转间尽是无限情意。沈阙音看得入了神,完全沉浸在戏文营造的瑰丽梦境中。她忘记了摇扇,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微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当柳梦梅唱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一抹极深极甜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圈圈涟漪,从她的眼底缓缓蔓延至唇角,最终绽放成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夺目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有对梦中奇遇的惊叹,更有一种纯粹的、为剧中人感到的喜悦。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那个守护书楼、沉静如水的沈阙音,而是卸下了所有心防,回归本真的一个怀春少女,天真、娇憨,美得不可方物。
      裴倦生看得痴了。他忽然觉得,这满台的锦绣繁华,这绕梁的余音袅袅,都比不上身旁之人这发自心灵深处的一笑。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女子内心蕴藏着怎样丰富而炽热的情感世界。平日里的沉静,或许只是一种保护色,或者说,是尚未遇到能点燃她心火的契机。而此刻,在这戏文构筑的至情世界里,她灵魂的光彩,才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
      中场休息时,台下重新变得喧闹。沈阙音似乎才从戏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裴倦生一眼,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脸上刚褪下的红潮又涌了上来,忙低头佯装喝茶。那欲语还羞的情态,比戏台上的杜丽娘更添几分生动。
      “这戏……果然极好。”裴倦生由衷赞道,“词曲之美,情致之深,令人动容。”
      沈阙音抬起眼,眸中光彩依旧流转:“裴少爷能喜欢,那就最好了。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就被迷住了。总觉得杜丽娘那种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痴绝,虽然看似荒唐,却道尽了人心中最真切的那点渴望。”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或许……人心里总该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才不算白活一场吧。”
      这话她说得轻声,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裴倦生心上。他望着她,忽然明白了她为何独爱这出戏。她守护书楼,何尝不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守?而自己呢?曾经的理想与热血,是否也在病痛和现实的消磨下,失去了那份“傻气”?
      下半场戏,演的是“寻梦”、“写真”直至“回生”。剧情愈发悲欢离合,跌宕起伏。沈阙音的情绪也随着剧情起伏,时而为杜丽娘的痴情落泪,时而又因柳梦梅的诚挚而展颜。她的泪光与笑靥,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比任何戏文都更鲜活、更动人的画卷。裴倦生不再只是看戏,他更像是在阅读一本名为“沈阙音”的、更为深邃奇妙的书。
      当戏文最终以“圆驾”团圆收场,杜丽娘与柳梦梅有情人终成眷属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沈阙音也用力地拍着手,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又略带感伤的笑容,那是一种历经情感涤荡后的宁静与喜悦,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笑得如同雨过天晴后的彩虹,澄澈而绚丽。
      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戏园里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出,沈老先生遇到几位故交,停下寒暄。裴倦生和沈阙音便随着人流,慢慢走到戏园外的河岸边等候。
      夜风拂面,带着河水微凉的气息,吹散了戏园里的闷热。河面上倒映着满天星斗和岸边的灯火,流光溢彩。远处的喧嚣渐渐散去,四周变得宁静起来。两人并肩立在柳树下,一时都未说话,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戏文带来的震撼与余韵之中。
      “今天……真的很开心。”沈阙音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如同梦呓。她转过头,望着裴倦生,夜色中,她的眼眸比星光更亮,那里盛满了尚未褪尽的、戏文带来的激动,以及一种更复杂的、属于她自身的柔软情绪。“谢谢你,裴少爷,陪我来看戏。”
      裴倦生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他轻声道:“该我谢你才是。让我看到了……这么好看的戏,”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和……这么好看的笑容。”
      沈阙音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迅速飞起红霞,好在夜色浓重,遮掩了她的窘迫。她低下头,用团扇半掩住脸,只露出一双含着羞意和笑意的眼睛,嗔道:“裴少爷又打趣人。”
      那娇羞的模样,比戏台上任何旦角的表演都更动人心魄。裴倦生低低地笑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并非打趣,是真心话。沈小姐看戏时的笑容,比那《牡丹亭》的花香,更能浸入肺腑。”
      这话已近乎露骨的赞美了。沈阙音的心怦怦直跳,扇子后的脸颊烫得惊人。她从未听过男子对她说这样的话,更何况是出自裴倦生之口。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觉得心中甜丝丝的,像含了一块蜜糖。
      这时,沈老先生与友人话别,向他们走来。两人默契地收敛了神色,但空气中流淌的那份暧昧与悸动,却久久不散。
      回书楼的路上,月色清朗,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沈阙音安静地走在祖父身侧,偶尔与裴倦生目光相接,便迅速避开,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裴倦生跟在后面,看着前方那个藕荷色的窈窕身影,只觉得今夜月色极美,春风极暖,连脚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今夜之后,已经不一样了。那一场戏,如同一个奇妙的催化剂,不仅让他窥见了沈阙音内心深处的绚烂花园,更在他自己心中,播下了一颗名为“情愫”的种子。而这江南春夜的暖风,正适宜它悄悄萌芽生长。
      回到书楼,互道晚安时,沈阙音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对裴倦生飞快地、极轻地又说了一句:“裴少爷,晚安。”然后,不等他回应,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匆匆进了内院。
      裴倦生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缓缓踱步回自己的小院。推开窗,夜空中繁星点点,仿佛仍是杜丽娘梦中那片璀璨的星河。他耳边回响着戏文里的词句,眼前浮现的,却是沈阙音那如同梨花绽放、又似海棠醉日的盈盈笑脸。那笑容,清晰地印刻在他心底,比任何记忆都更加鲜明,更加温暖。
      这个夜晚,注定要成为他漫长病弱时光过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甜蜜而无眠的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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